9 第九章

美□□人,谭昭昭努力克制着,提醒自己千万莫要就此沉沦下去。

谭昭昭别开眼,僵硬着将衣衫往前一递。

张九龄伸出一只手来拿,一下没能拿稳,里衣忽地掉落。

雪白绢衫一角,沾到了地上的水,谭昭昭想到张九龄的种种规矩,他又站着没动,只能匆匆弯下腰去捡:“大郎稍等,我再去换一件。”

张九龄哑声道:“先前那件呢?”

谭昭昭怔了怔,明白张九龄是指去摘杨梅时,脱下来给她穿的那件。

绢丝本不好清洗,又是白色,尽管尽力清洗,还是不复以前的白。

谭昭昭想解释,蓦地看到张九龄一手拿着他的衣衫,一手背在身后。

背在身后的手中,露出一截石榴红,谭昭昭很熟悉,那是她的袔子。

先前她睡时盖得厚了些,身上出了汗,便更换了干爽的衣衫,眉豆还没来得及收拾,张九龄就回来了。

眼下着装开放,袔子即内衣,无系带,袒露出胸与大半后背,外罩襦裙。

估计是张九龄洗漱时,发现了她的衣衫,想要拿出来给她。

着装风俗是一回事,袔子被张九龄拿着,谭昭昭不免尴尬,默默伸出手去拿回来。

张九龄顺着谭昭昭的手看去,慌忙松开了手,干咳了声。

谭昭昭也不管他的洁癖了,拿着自己的脏衣衫转身就走,丢给眉豆之后,再将他的那件里衣送了回去。

没一会,张九龄穿戴整齐出来,谭昭昭也平静下来。觑着他的神色并无不悦,忍不住怀疑,卢氏所言他挑剔规矩的真假。

张九龄一直未看谭昭昭,在胡床上坐下,垂眸道:“用饭吧。”

谭昭昭疑惑地打量着他,试探着道:“晚上只有毕罗与汤饼。”

张九龄头也不抬地道:“无妨,随意用些就是。”

谭昭昭不死心,继续道:“没有新鲜的菠菱菜,冬苋菜大郎可要吃?”

张九龄终于抬眼看向谭昭昭,眼神探究,道:“皆可。”

咦,不挑食了?

谭昭昭顽劣心顿起,道:“先前你的白色里衣,变成了灰色。”

张九龄顿了下,嘴角翘起,施施然道:“只要不变成石榴红即可。”

哪是什么端方君子,明明就是朵带刺蔷薇!

谭昭昭被噎住,忍不住剜了他一眼,起身去叫眉豆拿饭食。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气呼呼的身影,笑意缓缓在眼角眉梢溅开,一瞬不瞬望着她,手指轻轻摩挲,仿佛还留有袔子的余味。

眉豆拿了饭食来,照例一人一份,摆放在胡塌上,两人对坐而食。

除了汤饼毕罗菠菱菜之外,还多了碟早熟的新鲜胡瓜,既后世的青瓜。

张九龄将他那份胡瓜递到了谭昭昭面前,一言不发用起了饭。

谭昭昭顿了顿,礼尚往来,将她吃得腻味的羊肉毕罗,放在了张九龄面前。

张九龄看了眼毕罗,任由其摆在那里。用完饭,他自己的毕罗只用了半只,谭昭昭的那份一动未动。

谭昭昭吃得心满意足,盯着剩下的毕罗,心道他原来还真是挑食。

张九龄漱完口,优雅地轻拭嘴角,道:“若你不喜欢食毕罗,告知灶房一声就是。”

说,如何说?

谭昭昭想到在卢氏那里用的饭菜,沉默了下,道:“午间时,我与阿家一起用饭了。”

张九龄手中的布巾紧了紧,然后松开放下,起身道:“我们一同出去走动片刻,消消食。”

胡瓜清新的味道萦绕在口齿之间,谭昭昭纠结了下,坐着未动,道:“大郎自己去吧,我过一阵就要去歇息了。”

张九龄眸色沉沉,盯着谭昭昭,唤眉豆进来收拾,再坐了回去。

谭昭昭感到张九龄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眉豆在屋内收拾,她突然感到烦躁,起身往外走去。

春夜里风微凉,星星快将墨黑的天际填满,挨挨挤挤,争先恐后闪烁。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谭昭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九龄。

被凉风一吹,谭昭昭的那股郁气散了些,脚步缓慢下来,沿着回廊走动。

张九龄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问道:“阿娘让你受气了?”

谭昭昭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以来,张九龄尽力待她好,不动声色地护着她,陪着她一起去晨昏定省,骑马带她去远方。

为她跑遍韶州城去选簪子,丢下张弘愈,匆匆赶回始兴。

让她进入他的生活,愿意为她做改变,妥协。

如此光风霁月的漂亮少年郎,谭昭昭是俗人,她当然会动心。

可是,别说是动心,就算是深爱,都不足以支撑漫长无聊的余生。

侍妾还是小事,谭昭昭担心以后会变成卢氏一样,失去自我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谭昭昭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望着面色沉沉的张九龄,道:“我叫谭昭昭,日月昭昭的昭昭。”

婚书上有她的名字,张九龄早已得知,并不感到意外,迎着她的视线,静静聆听。

谭昭昭道:“我是谭昭昭。不是谭氏,某的娘子,新妇,母亲。”

她的神色坚定,声音不高不低,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九龄看得挪不开眼,心底似乎有什么在炸开,温软流淌,他轻轻颔首,嗯了声。

心底的悲凉,蓦地涌上来,冲得谭昭昭鼻子发酸,她努力克制着,道:“阿家说,让我早些生个孩子。”

张九龄顿住,眉头微微蹙起:“你无需担心,我会安抚好阿娘。”

谭昭昭笑了下,道:“我并不怪阿家,她就是这样。嫁人生子,养儿育女。她一辈子都在韶州,从未翻过梅岭,看到外面的天地。”

话语微滞,谭昭昭还是鼓起勇气道:“大郎,你若是因为要将我留在韶州,对我感到愧疚,想着要弥补,其实大可不必。”

张九龄凝视着她,道:“不,并非如此,你莫要多想。”

谭昭昭神色茫然,无力地道:“大郎,阿家说,你有诸多的规矩。从饭食到穿衣,种种种种,多得我都记不住。我做不到事无巨细,怕是要辜负阿家的托付了。”

张九龄其实也说不明白,他为何要待谭昭昭好。

他能确定的是,他是心甘情愿。

谭昭昭与他生活习性大不相同,她不拘小节,看过的书卷,随意丢到一边。

她还慵懒,吃过的杨梅核,渣斗放得远,她就眯缝着眼睛,远远扔过去。

扔不中,滚到了一边,她也不管。等到全部吃完之后,不情不愿带着渣斗去捡,捡起一颗,就恨恨扔进去,嘴里嘀咕抱怨,杨梅为何要长核。

杨梅汁溅到了身上,谭昭昭也不在意,她选朱红的衣衫穿,那样不容易看出来。

换作以前,张九龄绝对难以容忍。不知为何,他却半点都不嫌弃,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默默收拾。

兴许,她就是谭昭昭,是想要走出韶州,看得更远的女郎。

是他不确定,艰辛路上的伴。

“昭昭啊!”

张九龄声音低沉,似乎在舌尖转了一圈,韵味悠长。

谭昭昭呆呆看着张九龄,他唇角含笑,神色比春风还要温柔,眼眸比星星还要闪亮。

张九龄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柔声道:“你非我的母亲,我的仆妇,你是我的妻,是日月昭昭的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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