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崇出发去南方的时候还是夏天,回京时已是初秋。这个秋天注定了不会平静,堤坝贪腐案不仅让当地那一系官员折进去了大半,还牵扯上了部分京官。
官场如一张精密的网,哪怕只是拉动其中一根线,被牵动的范围都是不可估量的。
当真相被揭开,兴宁帝再如何好脾气,也不可能让蛀虫们在眼皮子底下破坏大齐根基。
帝王盛怒之下下旨严查此事,并严明只要是牵涉其中的,一个都不能放过。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上一身腥。至于原本就牵涉其中的人,也都忙着扫清尾巴,更不敢冒头。
季崇在南边“不合规矩”的行为好像被人彻底遗忘了,无人再敢提起。
到了七月初,这桩近十年来的巨大贪腐案终于了结。主犯数人被尽数抄家,除本人遭处斩外,家中男丁皆被充作奴隶流放,女眷入教坊司。其他犯事的官员们,也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轻一些的要么被撸去官职,要么做贬官处理。
一切都在凝滞的气氛中进行着,十来天过去,每日上朝的官员们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淡淡地血腥味。而他们看季崇的目光,也终于从审视变成了敬畏。
御书房内,天家父子难得单独相谈。
兴宁帝将几份密报放在季崇面前,待他看过之后问道:“皇儿可知朕为何要放过他们?”
他说的是密报上所提之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堤坝贪腐案有关,且都是朝中高官。
季崇对此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他很快放下密报,淡漠道:“水至清则无鱼,且沈规尚在。”
沈规在,就不能除去他所有的政敌让他一家独大。而当初之所以留着沈规,则是因为这只老狐狸在朝中经营数十年,手下的势力太过庞大,朝廷还需要他去压至那些人。
父子二人不需多言,兴宁帝便听明白季崇话中的未尽之意。孩子给出了最佳答案,他像一个普通父亲般哈哈大笑道:“好,不愧是我儿。你比朕强多了,朕在这么大的时候,尚且稚嫩着呢!”
他话音刚落,身体却忽然一晃,无力地跌了下去。
季崇
一惊,上前两步搀住及时搀住兴宁帝,将他扶回了御座之上。
离得近了,季崇这才发现帝王眼下发青,身形更是比想象的还要清瘦许多,面容更是散发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病色。
“无事,不过老毛病罢了。”兴宁帝摆摆手道,“皇儿如今对国事得心应手,朕心甚慰。你先回去吧,好好把密报都收起来,或许之后用得着。”
季崇一直以为兴宁帝是因二十三年大灾而被气死,可如今看来,他的身体恐怕早就出了问题。
兴宁帝或许算不上雄才大略的帝王,但确实是个好父亲。这一点,从他兢兢业业地给儿子铺路就能看得出来。原剧情中,若不是他生前做好了十足地准备,原主那般荒唐之人,恐怕根本压不住朝臣。
而于季崇来说,这位帝王几乎是将为君之道一点一点亲手教给了他。特别是与沈规等人周旋之时,他更像是一面最坚实的后盾。既是血缘上的长辈,更是一位恩师。
他在原地站了良久,第一次没有听从兴宁帝的命令离开皇宫,而是暗中招来太医给帝王诊治过后,当夜宿在了从未住过的东宫。
兴宁帝的比预料的好一些,是因近来太过劳累以至于引发了旧疾。然而这位年仅四十几岁的帝王似乎知道自己身体会越来越差,过完中元节之后,忽然召季崇商量起了给他续娶太子妃之事。
季崇对男女情爱之事并不如何上心,却也明白如今身为一国储君,没有继承人对于国家来说是一项不安定因素。因此,他也没有拒绝帝后的建议,只提出想要亲自看过才能定。
帝后哪会拒绝,直言只要在他们选中的人中挑选,便没有任何问题。
季崇知道他们这是因当初原主非要纳江惜兰为侧妃之事有所顾忌,难免有些无奈。
宫中渐渐有消息传了出来,皇后将在八月初十举办赏花宴,邀请众大臣家的女眷们进宫共赏芳华。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朝臣们心知肚明,太子这是要选妃了,说是赏花,实际上也是“赏人”。
有想法的人家火速做起了准备,而某些心怀不轨的,则又有了别的动作。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现在女眷之中有人在传,你是因为手中沾血过多,所以
才克死了前太子妃和侧妃。”孟泽对朝中之事不太敏感,但要论小道消息,还真比一般人灵通些。
他近日来虽然没怎么出去瞎混,但纨绔朋友们可不少,知道他关心太子,凡是与太子相关的消息,那帮狐朋狗友们一定会先送到他府上。是以这则消息虽然只是在暗地里流传,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
孟泽一听有人造太子的谣,心想这还得了,也不管此刻天色将晚,连忙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季崇让人给毛躁的舅舅上了茶,这才不紧不慢道:“听闻舅舅最近在家读书,进展如何?”
说起这个,孟泽顿时觉得头大。
他唉声叹气道:“不行啊,你舅舅我可能就没那个读书的脑子,太子啊,我还是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吧!”
“舅舅上次回京的时候不是还说要帮孤?怎可半途而废!”季崇想起这人当初信誓旦旦这说要为国出力的话,不禁笑道,“书读不进去也不要紧,找些其他事做也可以。”
“找其他事做?去帮人试菜和试听曲子吗?我好像也只会这个了。”孟泽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咱不是在说流言的事吗?大外甥啊,你可长点心吧,万一被你选作太子妃的那位姑娘信了那些谣言,那多不好啊!”
“哦?她难道还会拒婚不成?”季崇微微勾起嘴角,半眯的眼眸中目光淡淡,仿佛暗藏着什么危险。
孟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应、应该也不至于。”
谁敢拒绝皇帝赐婚啊?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了还是嫌家中男丁官职太大了?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这么一想,这种流言对于太子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孟泽放心地走了,连季崇说的“找些其他事做”是什么意思都没问。
不过这事两天后他就得到了答案,因他在堤坝贪污案调查过程中有功,兴宁帝特任命他为鸿胪寺少卿,正正经经的从五品官职。
圣旨一下来,整个安乐侯府都高兴疯了,安乐侯本人开心得当天就开了祠堂,给祖宗们多上了好几柱香。而孟泽那位平日里凶悍得不行的世子妃,难得地让人做了他爱吃的菜,温柔小意得不像她本人。
孟泽:就、就挺突然的,有点慌
与此同时,朝中好几位官员府上忽然收到了太子殿下送来的“礼物”。没有人知道那些“礼物”是什么,但有关于太子的流言,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说起过了。
八月初十,秋高气爽。御花园中桂花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淡淡的香味飘得很远,让周遭的宫殿都染上了秋天的气息。
“启禀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问您要不要露个面……”皇后身边的大太监找到坐在高处的季崇,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如今天色已经没那么热了,他还是跑出了一身汗。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位太子殿下,实在让他一通好找。这地方离开宴的地方着实不近,且有花木掩映,若不仔细找寻,实在很难发现有人坐在其中。
此刻太子殿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微曲着长腿,似乎正侧耳倾听着什么。他一出声,对方顿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嘘!”
太子向来稳重,很少有这般“调皮”的时候,大太监连忙住了嘴。待他安静下来,便隐隐地听见不远处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和哭泣声传了过来,似乎是有姑娘在吵架。
“薛言心,你不要多管闲事。”
“林大姑娘这巴掌若是打下去,今日之事可还能善了?”
“那又如何?她划破了我的衣裙,害得我不能再去席上,那便别怪我不客气。”
“呜呜呜,林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听起来,是因为一个小姑娘的衣裙不小心被另外一个姑娘划破,这才起了冲突。大太监探着头看过去,发现那位气的差点打人的林姑娘衣着华丽,相貌更是一等一的好,似乎正是皇后娘娘最看好的太子妃人选之一。
而另外两位,却并没有给他留下过什么印象。
这位大太监在宫中混了这么久,只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林姑娘话中的意思。今日这般场合,当她真穿着破裙子出席,到时皇后娘娘面前失仪,便等于彻底失去了机会。
这样看来,林姑娘倒是有些可怜。
他正想着如何将此事禀报给皇后,却见那位姓薛的姑娘忽然取下了耳坠道:“林大姑娘,你裙子上这道口子也并不长,我帮你别上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仔细地用耳坠上的金针
穿过划破的裙摆,竟真的将那裙子给别上了。姑娘家裙子本就一层一层的十分繁复,别上之后,那道口子便隐在了褶皱中。
林姑娘本在气头上,此时也难免有些怔愣,“你,那你自己怎么办?没有耳坠……”
“不妨事!”薛言心摸摸空荡的耳垂,将另一只耳坠也取了下来,“我有别的办法,你们先回去吧!”
林姑娘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盯了她身后的姑娘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道:“薛言心,无论今日结果如何,我都欠你一个人情。”
薛言心却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似的,瞧着她走远了,这才对身后的姑娘道:“你也回去吧!”
那姑娘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怯生生地道谢:“多谢薛姐姐帮我。”
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裙,柔软得像一根春日的柳条般,说话的声音也是软乎乎的,很容易令人升起一股保护欲。
薛言心却没看见似的,语气中透着两分冷意,“帮你?你想多了,我只是在帮她而已。这是在宫里,你最好还是别再有多余的动作。”
那姑娘脸色一变,没敢再多说什么,扭头匆匆离开了。
待她走后,薛言心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叹着气自旁边的桂花树上摘了两簇大小合适的桂花,仔细戴进了耳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