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正宇一只手牢牢抓着弟弟的手腕,身体因虚弱微微颤抖着,可饶是如此,却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他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安心的答案。
死而复生,有的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汤正宇来说不是。
因为他心中知晓,若是自己还活着,那么眼前的人很可能遭遇可怕的危险。
太子说得对,他并不在乎什么全族。全族算什么,那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在他父母过世之后侵占他财产的豺狼,若不是先生将他捡了回去,他早就冻死饿死在野地里了。
先生对他恩重如山,赵旭是先生的后人,也是他唯一的弱点。
那些人便是抓住了这一点,用这个少年的生命作为威胁,才迫使他背下了所有的罪。他们答应他,只要他能按计划行事,就放过赵旭。
对于汤正宇来说,自己的性命算不得什么,只要赵旭还活着,只要这孩子还活着,先生的血脉便不会断。
诛全族又如何呢,反正赵旭跟他不在一个族谱之上,反正那些所谓的族人早就该死了。这么些年他没有去找过他们,可不代表心中不恨。那些腌臜东西,早就该跟着他一起被埋葬了。
所以汤正宇毫不后悔地顶了罪,想为赵旭搏一个未来。
原本一切计划都是顺利的,他向太子认了罪,又从狱卒那里得了毒药,只要服下它,便能换得弟弟平安。
可没想到,一个本该死去的人,竟然又活了过来。
赵旭一直被保护着,并不知道汤正宇为他做了何事,只知兄长被带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像是得了什么大病一般。如今见他刚一醒过来便如此疾言厉色,以防伤身,他连忙安抚道:“哥你别激动,是一位义士将你送回来的,他也许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得到应答之后,一个灰衣的青年走了进来。
那人有着一张普通到让人见之即忘的脸,身材不胖不瘦,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引人注目的地方。若是将他随意放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只要不刻意关注,便很容易将之忽略掉。
这是一个存在
感极低的男人。
他看起来很无害,但一个照面的时间,汤正宇便瞬间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
存在感低到如此程度本身就是一种违和,更何况对方做过的事和出现的时机都不得不让人警惕。而能将他从满是虎威军的监牢里带出来,除了这个人本身,其身后之人更加可怕。
那人走了过来,掀起眼皮用沙哑的声音道:“你可以叫我十六,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们的安全。”
他似乎很习惯于待在有阴影的地方,站定之后便十分和协地融入到周遭环境里,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可是如果你仔细去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其目光锐利如鹰隼。
汤正宇飞速地思索着到底谁能培养出如此高明的手下,想以此推断出背后之人,然而他苦思冥想半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在他认识的那些人中,似乎并没有谁能有如此大的能量。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忽然闯入脑海脑海里,汤正宇试探着问道:“你是太子殿下的人?”若当真如此,那他能醒过来的理由就很明显了。
十六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古井无波道:“你还活着的事只有主子和我们三人知晓,主子想跟你打个赌,若是三日之内没有人来取这小子的性命,我就送你们二人安全离开。可是如果有人想杀他,你得跟我回去,给主子他想要的东西。主子说,他赌后者。”
平平淡淡的语气,话中所包含的意思却让汤正宇头皮发麻。
首先,他还活着的事只有四人知晓,就代表着在其他人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其次,对方笃定,在他“死后”赵旭会遇到危险。
十六背后的人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的选择本身就是错的,就算顶下了所有的罪名,赵旭也不可能会有活下去的机会。至于打赌,只是为了给他一个认清事实的机会罢了。
他应该相信对方吗?
拒绝?他没有这个权利。若是被那些人知道他还没死,那么他和赵旭一个都活不了。
实际上,救他的人在选择让他活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汤正宇便没有了除了配合之外的第二条路可以走。
反过来讲,对方虽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但这个赌约本身
却是让他占了优势的。只要让他替罪的那些人能遵守约定,那么他和赵旭便都有可能逃出生天。
赵旭还这么小,还需要人照顾。
而如果输了……
许久之后,汤正宇听见自己颤抖声音道:“好,我和你们赌,但我有个条件。”
赵旭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傻,从两人简短的对话中,他准确的抓住了重点——兄长为了他的安危,跟某些人做了什么交易。
“哥……”
汤正宇摸了摸弟弟的头顶,安慰道:“别怕,会没事的!”
十六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依旧毫无情绪道:“主子说,若是你们输了,赵旭会随他回京,他从不牵累无辜者。”
汤正宇闻言差点落下泪来,早知如此,他当初何必与虎谋皮?
对方心胸宽广,然而他还是说不出直接跟十六回去的话,兄弟一起存活的诱惑实在太大,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未来。或许,只能为使其早日实现目标略而尽绵薄之力了。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于汤正宇兄弟来说,更是一种煎熬。因为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人来取赵旭性命,什么时候来,更不知道对方到底会来多少人。
十六一直守在房间里,像影子一般,他告诉兄弟二人,说是三日,实际上今天才是最危险的。因为今天府衙才真正宣布了汤正宇死亡的消息,“尸体”也被很多人看见了,某些人确认了他“死亡”,该行动了。
金乌西沉,天渐渐黑了下来。屋内点上了灯,昏暗的灯光微微摇晃,有灯影落在屏风之上,更添了几分诡谲之感。
这院子里原本有个老仆,但为了以免伤及无辜,赵旭早就将他打发走了。如今整个院子一片寂静,一点点响动都能让兄弟二人变成惊弓之鸟。
不过幸好,事实证明都只是虚惊一场。
直到子时将至,门外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脚步声。对方像猫一般若不仔细听得话,根本无法听到这么点声响。
然而兄弟二人本就聚精会神地等着,所以第一时间便发现门外有人。
十六一手按在腰间,身形如影子一般飘到了门后。紧接着,兄弟二人眼睁睁的看着有人用一把匕首,慢慢挑开了门栓。
房门打
开,一道黑衣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什么人?”赵旭脸色发白道,他背靠着屏风,努力地想将兄长的身影掩在身后。
黑衣人见他跑都不知道跑,狰狞着脸笑道:“要你命之人,小子你还挺识相……”
他话音未落,忽然脑后遭受重击,白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十六收回尚未出鞘的短刀,面无表情道:“好了,赌约完成,你们该跟我走了。”
他说罢,走到门口猛地吹响了口哨。尖锐的口哨声在黑夜中传得老远,没一会儿,整个小院便被虎威军围了个结结实实。
屋子里兄弟二人相互搀扶着上前两步,远远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刺客,汤正宇忽然对弟弟道:“阿旭,你还记得去年哥哥送你的那一对镇纸吗?”
赵旭点点头。
“去取过来吧,里面有十六他们想要的东西。”
赵旭犹豫地看了哥哥两眼,最后还是听话地去了书房取东西。
汤正宇看着弟弟的背影,不禁面露苦涩。还是他自己太过天真了,相信那些人所谓的承诺。若不是十六身后之人,赵旭此刻恐怕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吧!
夜深了,府衙里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公堂之上,季崇如上次那般站在汤正宇面前,淡声问道:“十五人指正你为此地贪污受贿、私吞赈灾、修筑堤坝款项的主谋,你可认罪?”
“微臣有罪,但主谋另有其人。”汤正宇跪伏在地,眼神坚定道,“主谋乃是本地知府以及他身后的一干朝廷命官。”
“哦?可有证据?”
汤正宇自怀中取出去年送给弟弟的镇纸,猛地砸在地上,只见那漆黑的镇纸外壳破裂,露出了里面两卷小型书册,他将那书册呈上道:“此为他们贪污受贿的证据,请太子明察。”
他本就下定了决心,为了能让赵旭活下去,自是知无不言,与上一次锯嘴葫芦的模样截然不同。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将此地一干官员贪污受贿,私吞款项以及欺压百姓一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季崇果然没有食言,汤正宇将自己知道的一一交代之后,他果然将赵旭留在了府衙,被虎威军时刻保护着,绝对无性命之忧。
至于汤正宇自己,他毕竟是犯官,自
然是要回牢房的。
“你说这小子挺心大的啊,他就不怕你故意在他面前演一出戏啊?”段将军跟着忙了半夜,因着身体强壮,此刻依然神采奕奕的。他看着汤正宇不吐不快的样子,实在好奇得很。
季崇一边翻看着作为证物的账本,一边好以整暇道:“孤没必要那么做,这场赌约无论谁输谁赢,他都会将证据交到孤手中。”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输了,那些人没有派人刺杀赵旭,那么他们兄弟两便能同时得以活命,这对于汤正宇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恩情呢?一个愿用自己的性命换得恩师之子存活的人,可不会欠着如此大的恩情。而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过就那么点证据而已。
这,便是人心。
更何况,那些老家伙可谓穷凶极恶,怎么可能放过赵旭这个活口。
所以这场赌约,他也根本不可能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