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他就是因为不敢动,才像个人偶一样,眼睁睁看着萧经闻又抬手去拿上层展架上的头冠。

同系列的作品,同样的宝石,浓墨重彩的风格。林从沚庆幸他今天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还涂了精油,因为萧经闻把那只头冠戴在他的脑袋上了……

他脑海里回荡着前不久跟萧经闻的对话——

起拍价3500万,你觉得多少落锤?起码6000万吧。

所以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和脖子,能买一艘游艇。

这还没完,萧经闻又转身走了两步,继续打开玻璃罩,又取出来一枚8.01克拉的椭圆刻面鸽血红红宝石戒指。他托起林从沚的右手,他手指略细,最后戴在他食指上。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萧经闻眼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拍卖行仓库,这就是他的衣帽间。

“……”林从沚纹丝不动,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你够了。”

萧经闻点头:“差不多了,这就是一套整的,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拍卖行能拿出来一整套。”

“废话。”林从沚盯着他,“我要是等下没站稳,你也拿不出一整套了。”

萧经闻笑了下,走到他身侧,手掌很轻地贴在他后背,引导着他向前走。

但林从沚不敢走,他不敢挪步子——这真的有点荒谬了,不单单是价钱的问题,而是它们的珍贵程度,这种感觉,和让他抱着一幅梵高没什么区别。

于是萧经闻像侍从一样托起他右手,让他扶在自己手腕处,这样半拥着他走到仓库一面等身镜前。

镜子里的林从沚僵硬又美丽,他皮肤白皙,手搭在萧经闻的手上,像个精致的球形关节树脂人偶。

萧经闻痴迷地看着镜子里的林从沚,他手指屈起,虚虚地拂过林从沚侧缘的头发,他没碰到他的皮肤,像个变态在抚摸他皮肤附近的空气。

“戴在你身上多漂亮。”萧经闻说,“我买下它们,为拍卖会上的那一件项链塑造出了‘唯一性’,那现在它们算什么?牺牲品?陪衬品?”

林从沚说不出话,因为他无法回答。

这根本不是‘只有你能回答的问题’。

萧经闻接着说:“为了外面那件拍品,同样的珠宝商,同样的做工,同样是给皇室,它们就得在这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呆上十年二十年,所以,林老师,你告诉我……”

他那只抚摸着林从沚侧脸空气的手停在他的下巴,分明碰都没碰到,却好像做了场昏天黑地的爱。

“你告诉我……什么是艺术品?”

林从沚有点不知道怎么呼吸。

第19章

他回答不了,最起码此时此刻他无法回答。

这种问题甚至可以写篇论文,让他怎么三言两语讲清楚?

林从沚吞咽了下,镜子里的自己连喉结都不敢有太大动作。不过好在他已经尽力调整了,萧经闻这人他姑且算了解,持续性情绪稳定,间歇性失控发疯。

并且他发疯的情况多半都出现在林从沚身上。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没什么的,最起码可以确信的是萧经闻不会让他赔钱。于是他闭了闭眼,右手从萧经闻手里抽出,自己抬手,稳妥地摘下头冠。

“你在迷茫。”林从沚说。

“是的。”萧经闻依然看着镜子,“我开始迷茫了。”

林从沚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头冠,珠宝是一种必须用肉眼观察的东西。照片和视频只会使其庸俗,画作又往往掺入绘画者的主观情感。

“它很漂亮。”林从沚摩挲了两下头冠上最大的一颗梨形黄色宝石,“其实你过得也很割裂,你的理智要求你做一个摈弃掉所有无用情感的生意人,但你这里……”

或许是这个仓库调低了含氧量,也可能是太多太密集的艺术品导致司汤达综合征,林从沚感觉心跳过速,视觉刺激太强烈,一时之间神智恍惚。

萧经闻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但我这里太多拍品,我要它们其中一件拍出高价,就要藏起来与它相差无几的同类。塑造它的稀有值,但只有我知道,这都是资本行为。比如我能承诺给卖家买家,十年内市面上绝不会出现第二只苍龙教子瓶,就必不会出现。”

林从沚叹了口气,他又低头去看手里的头冠,它拿在手里很有分量。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人们总是先不管不顾地去追求某种东西,得到之后又开始反思,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一切。

林从沚抬眸,看着镜子里的萧经闻:“这问题太难了。”

“我明白。”

林从沚将手里的头冠塞回给他,又解开后颈的绳扣,把这条华美的项链也塞回他手里,说:“这不是你该苦恼的事情,但如果你一定想要个答案,我可以试着帮你,不过需要点时间。”

说完,他又看了看这仓库——这里只是仓库中的一个区域,转角过去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

林从沚不是没见过世面,震惊的源头是,这些东西其实此时此刻的处境——毫无价值。

他隐隐能明白萧经闻的心情。如果他不曾遇见过自己,那么这些东西于他一个生意人而言不过是货物,美丽精致的货物,甚至不如码头集装箱里装着的货,最起码后者还有用武之地。

想到这里,他居然萌生出了些责任感,面前这位总裁居然是因为自己才这么痛苦。

他怅然了大约两秒半,然后说:“我要出去抽根烟。”

“请。”萧经闻退后一步,侧身让出些空间。

从仓库里出来,林从沚长长呼吸了几下,最后松了口气。他回头看着萧经闻:“不要再给我玩这种东西了,脑袋脖子加一起上亿,我身家性命也赔不起。”

他得去抽根烟压压惊,又问:“你这吸烟区在哪?”

萧经闻按下电梯,说:“没有吸烟区。”

“……”林从沚沉默片刻,“好吧。”

“gleam整栋大楼禁烟,不过你不在禁烟范围,抽吧。”

总裁都准了他也不打算客气,只不过抽也不能在电梯里抽。他们回到拍卖会那层楼后,林从沚走到这层走廊的窗户边。

高层写字楼一般窗户开不了很大角度,有的甚至窗户都是封死的。

他试了下,推开一个拳头的缝,足够了。

外面风雨交加,隐约雷鸣。

萧经闻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他切身体会到了网上人说的‘拿烟的手微微颤抖’,他真的有点哆嗦。艺术展看过很多,林泠玉价值不菲的珠宝小时候也玩过,长大了也拿来当作过静物。

但古董珠宝的观感和触感太不一样,说不清是什么沉甸甸的。

凉飕飕的风顺着窗缝涌在他脸上,舒服多了,雨里的空气让人神智清明。他灭掉烟,丢进垃圾桶,继续站在风口散了散味道,才走过去。

以前萧经闻经常说他‘少抽点’‘少喝点’,林从沚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但有时候画不出来,没思路没想法,就只能点根烟。

后来被萧经闻说多了就改喝咖啡,使中枢神经兴奋,以至于有段时间根本不睡觉。

“我先进去了。”林从沚说。

“嗯。”萧经闻点头。

拍卖会按拍品分类各个场次,这场是书画专场。

第一幅是卡拉瓦乔,传言说此人画画从不打草稿,直接上颜色。且此人画画不常留签名和日期,辨别真伪需要小心谨慎。

拍品是卡拉瓦乔的一幅静物,在那个宗教统治的年代选择画一组单纯的静物,往往被同行耻笑。但并不影响他依然成为那个时代无比优秀的画家。

买家们开始举牌。

由于各种因素,拍卖会上大部分是委托人电话连线举牌,真正的买家不会到场,场内买家不多。拍卖师念完拍品名录和起拍价后,林从沚四周人开始向电话那边的老板报价商议。

委托人们保持着低声说话,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举起自己的座位牌,拍卖师精准清晰地报出出价者和拍卖价。

林从沚坐在张渺旁边,他看着屏幕上扫描版的油画。

卡拉瓦乔的许多幅作品中都有枯败或即将枯萎的元素,譬如干瘪的橙子,即将腐坏的苹果。学者们认为这样会让人联想物体健康、盛放时候的模样。

这就有点像‘遗憾’总让人刻骨铭心。于是林从沚轻轻笑了起来。

“诶?”张渺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闪了下眼睛,这声‘诶’得很惊喜。

而林从沚以为她‘诶’是因为这幅画,说:“对吧,他就喜欢把这些植物画到‘盛放溢出’的程度,像一锅粥,炖煮到要满出来……”

“不是。”张渺从惊喜变得惊讶,“你这个戒指……”

“嗯?”林从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嗯——?”

然后立刻捂住嘴,接着意识到不对,还捂什么嘴,改为捂住手。

“哪来的?”张渺压低声音,“我靠,这得有十克拉吧?萧经闻跟你求婚了?不对啊求婚戴食指?什么说法啊这是?”

那头冠和项链的存在感太强烈,导致他忽视了手上还戴着一枚古董宝石戒指。他捂着它的时候,手掌清晰地感知到这宝石的切割面,以及它周围的配钻——

不会掉一颗下来吧!

林从沚很快镇定下来,说:“刚才…萧经闻带我去了他们仓库,他拿出来这个戒指,戴在我手上,我忘记摘了。”

张渺扯了扯嘴角,尬笑两声:“哈哈,真是太合理了。”

说的也是,这谁能信。

林从沚迅速扭头看门口,外面一圈站着保安、摄像、一群工作人员,没有萧经闻的身影。想来也是,夏季拍卖会的几个场次一场接一场,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忙。

“怎么办。”林从沚有点慌了,“你包里有首饰盒什么吗?让我装一下。”

“别,我祖宗,这种东西可不敢放我包里。”张渺当即按住自己包,“要是你弄坏弄丢,你还可以委身于他以肉还债,要是折我这儿了,我就只能去跳海,你放过我。”

林从沚哑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渺。张渺更加坚定地看着他,要不是这里不能乱坐,此时张渺估计已经挪到这排另一头的座位假装根本不认识他。

“那我这……”

“摘下来揣兜里。”张渺说。

“要是揣丢了呢?”

“也对。”张渺又说,“那你把它转到手心,别这么招摇,刚才一反光差点把我刺瞎。”

林从沚觉得有道理,照做了,结果:“好……好扎手。”

“……”张渺无语地看着他。

二人叹气。想来做这枚戒指的人也不会料想到某天会有人将它反着戴。

整场拍卖,林从沚对屏幕上的拍品再提不起任何兴趣,就连自己那幅画41万落锤成交,他都没有波澜。

终于,随着拍卖师微笑着“sold”“成交,恭喜8072号女士!”本场拍卖正式结束。现场所有人都向8072号买家的委托人鼓掌祝贺,唯独一人,双手交叠,不动如山。

会场大门打开,隔壁厅是gleam的茶歇,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可以在那里休息。

林从沚立刻站起来,右手放进裤兜,强装镇定但十分帅气地向外走。他要找萧经闻把戒指还给他……

电话打不通,萧经闻那边一直正在通话,微信也没有回音。

他总不能这么单手插兜满大楼找他吧……林从沚有点绝望了,所幸他在这层楼的连廊上碰见萧经闻的秘书之一。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