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成年人的防线崩塌起来实在太容易,因为当初仓促搭建的时候就是个豆腐渣工程。

五年前交颈缠绵,现如今两不相欠,大家公事公办坐在彼此对面,也是很好。

终于所有参会人员到齐,会议厅里,萧经闻立于桌前,身姿笔挺。

会前开场白寒暄了几句,照例是一些感谢大家抽空参加会议之类的话。很快步入主题,这次会议要从中挑选夏季拍品。

此时,坐在略微靠后位置的林从沚忽然抬手,起身询问:“不好意思,萧总。请问,现在还能更换拍品吗?”

张渺一时间瞪大了眼,他这是做什么。

萧经闻亦是讶然,但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他抿了下唇,说:“能问问原因吗?林老师。”

“就是……想换一个。”林从沚看着他眼睛,“可以吗?”

“可以。”萧经闻点头,“麻烦你现在上传一下。”

林从沚点头,坐下,在笔记本电脑上重新上传拍品。他将《高僧》换成了另一幅画。

这幅画的名字有点长:《六月五日凌晨03:30,照射范围为4%的海上残月》。

这是一幅几乎全黑的画,画面内容如名字所描述的一样,只有一点点月亮的边缘。

第02章

拍品竞选是公开的。gleam拍卖公司会邀请各领域名师大家前来参加每一季度的拍品投票,在这一环节保证了拍品的质量。

加上这年头什么都可以当作噱头,有部分人觉得只要能被gleam选做拍品,无论最终成交价如何,都是一种肯定,宛如某种简历贴金。

林从沚这边更换掉了拍品之后,会议继续。

评委们并不都是本人到场,尤其很多年事已高,由子女或代理人来这里开会,采用电话或视频的方式传达评委的意见。

林从沚这边更换拍品很快,电脑里本来就有那幅画的扫描版,他花了一分钟完成上传,随后萧经闻的助理更新拍品目录,在大屏幕上随机排序展示。

每个季度gleam的拍品都是业内人士热议的话题,此时坐在会议厅里的作品作者、收藏家们,投以期待的目光看向目录。

外面雨渐渐停了,一场来势汹汹但极为短促的雷阵雨。

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屿城中环cbd,晚上灯火通明。雨停后有加班的白领出来买夜宵,高跟鞋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他们呼吸雨后的空气,行道树也是被寄予厚望的森林。

15层在这一片不算高视野,林从沚在走廊尽头的窗沿向下看,马路上还有些积水,倒映着车流路灯。

张渺找了他半天,总算找着了,走过来:“怎么电话都不接的,我以为你提前跑了呢。”

“没有震动。”林从沚转过身说。

“是吗。”张渺没做多想,接着说,“拍品登记好了,回去吧。”

“辛苦了。”林从沚点头。

他的画被收录了。

gleam的评选公开透明,有点像招标现场的‘举手标’。拍品们依次展示在大屏幕里,珠宝、古董、画作、雕塑等等,评委们现场打分,拍品不显示来源或作者。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林从沚临时更换拍品,是不稳妥的——

万一在会议前那一小段时间里,萧经闻和评委们通气了呢。他临时换下《高僧》,岂不是置自己于不利。

不过还好,那幅海上残月依然通过了竞选,将参加gleam夏季拍卖会。

林从沚跟在张渺身后去坐电梯,下行到停车场,然后上车。

直到车开出几公里外,张渺才叹道:“你为什么要临时换画?万一萧总顾念旧情,帮我们在评委那里打点了呢。”

“就是杜绝他这样。”林从沚坐在副驾驶,以拳抵唇,看着挡风玻璃外面。

张渺不懂了:“你刚要换画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怕被前男友针对,后来我想了想,萧总不至于那么做。为什么啊?帮我们打点了岂不是更好?”

此话不假,他们画廊已经开始吃老本了,全靠林从沚以前卖画的存款维持运营。

“不行。”林从沚摇头。

张渺只能当他不想承前男友人情,“好吧,总之有惊无险,能走gleam拍卖会出去的画,下半年画廊不用倒闭了。”

时间是晚上八点三十分,张渺扶着方向盘,下过雨的地面湿滑着,轮胎溅起积水,唰啦啦地一路响过去。

林从沚降下一半车窗,听着滑过的水声,应着张渺的话“嗯”着。

是啊,不用倒闭了。过去五年里,他经常在海上听着邮轮航行海面的声音入睡,有时候一觉睡醒在公海,没信号没网,船上的wifi又卡又慢,就去甲板上发呆。

那五年里林从沚几乎都在海上。轮船靠岸的时候下船,在陆地上办理些手续,将打包好的画寄送去当地画廊售卖,采购消耗品,再登船。

他在船上画了很多画,画船上的人,画海、港口、海鸥,和万吨级的远洋货轮。他觉得网上说的“公园20分钟效应”的确有道理,因为他把这个效应放大成海洋,拉长至五年后,感觉真的很好。

“哎。”张渺叹了口气。

林从沚回神,偏过头问她:“怎么了?”

“手机出了点问题,触屏不灵光。”张渺在等红灯的时间里戳了两下手机又撂下,说,“你用你手机给小晨发个消息,跟她说明天下午穿件不喜欢的旧衣服,我们要收拾仓库。”

“好。”林从沚点头应着,“诶?”

结果没摸到手机,两个裤兜里都没有。张渺问怎么了,红灯结束,她抬刹车给油往前开,林从沚眨巴几下眼睛,说:“手机……好像落gleam了。”

“啊?”张渺失笑,“我说呢,怎么之前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说没感觉到震动,我以为你把震动关了。”

林从沚又摸索一通,最后绝望地说:“丢会议室了。”

“……”张渺无语了片刻,在下一个路口掉头,“你拿我手机给你自己打个电话,如果丢那儿了应该会有人帮忙收着。”

“好。”

张渺的手机屏幕之前摔了一下,触屏有点错位,林从沚一番折腾后拨出了自己的号码。等待接通的过程像是当年考美院等出成绩,等下接通的人会是谁,萧经闻还是gleam的员工?

他过于紧张以至于忽视了这是张渺的手机、张渺的车,所以车载音响蓝牙连着手机,这一声声的“嘟”正在从音响里传出来。

“喂?”

林从沚闭了闭眼,果然接起来的人是萧经闻。

“是……是我。”林从沚瞄了眼张渺,张渺抿着唇不出声。

萧经闻“嗯”了声后,直接说:“你人在哪里,手机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我们已经在返程过去了,麻烦你留在前台吧。”林从沚保持着语调平稳,“谢谢。”

萧经闻那边沉默了下,说:“前台下班了,我在一楼等你。”

再推脱就有点矫情了,林从沚也不是22岁刚毕业那会儿偏执又自我。

于是他说:“好的。”

电话挂断后,张渺无奈摇摇头,问:“需要我去拿吗?”

“没关系,总要见面的。”林从沚说,“手机帮你放这里面了。”

“行。”张渺点头,看着左边后视镜变道过去,等一个左转红灯。她发现林从沚有点紧张,他在副驾驶窝着,捻着自己指尖,眼睛直勾勾盯着前路。

张渺说:“别紧张嘛,都五年了,五年再多一年高中都来两遍了。”

“还好。”林从沚说,“只是稍微有点累。”

他确实连续工作太长时间。因为郊区画廊效益不好,他又不想真的一年不到关门大吉,所以林从沚在市里的画室里还有一份带班老师的工作,艺考美术班。

张渺点点头,忽然想起件事儿,逗他:“嗳,你一会儿拿到手机,记得检查一下手机壳里塞的一百块还在不在。”

“……”林从沚反映了一下,“噗。”笑了,越想越好笑,笑了好一阵儿。

他这人笑点比较奇怪,他笑得差点咳嗽了才缓过来,说:“萧经闻还能图我那一百块?”

“那~不好说嗷!”张渺假意夸张道,“这几年经济不好,他们gleam股价年初跟着大盘一块儿跌,也就家底子厚!”

林从沚又被她逗笑了,这么一来二去,轻松了许多。不过要真说萧经闻贪图他手机壳里的一百块现金,那也太离谱。

不多时,车原路开回地下停车场,张渺停好车后最后问他:“说真的,自己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林从沚解开安全带,下车了。

电梯从负2层到1层很快,门开后,林从沚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走出去。

gleam一楼大厅留着一半顶灯,萧经闻单手揣在裤兜,站姿很随意,看着手机。他站在前台旁边,没有倚靠那个前台桌。余光看到林从沚走过来,他收起手机,站直。

这次,双方身边都没有闲杂人士,一对一。

林从沚抬眸看他,五年来萧经闻长相没什么变化,眉眼间添了些成熟冷峻。萧经闻也在看他,青年神清骨秀,眼睫纤长,深瞳色,很容易吸引别人看向他双眼。

萧经闻从另一边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他手机,递过去:“好像快没电了。”

“喔。”林从沚接过来,“谢谢。”

按理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但他们不是什么世仇,没理由装作陌生人拿了东西说句谢谢就走,搞得萧经闻像个同城送。

手机上还有萧经闻的余温。他说完谢谢又笑了下,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个笑有没有很诡异,毕竟太久没睡觉,精神面貌堪忧。

相比之下,萧经闻更自然,他点点头:“不客气,你助理呢?”

“她在车库等我。”

“我还是想问问,为什么临时决定换下《高僧》?”萧经闻看着他。

到这里,林从沚敛起神色,他换了只手拿手机,也换了个目光,重新看向萧经闻,说:“今天傍晚过来的时候,我们在电梯门口遇到,我助理过于直白,脱口而出说了《高僧》是我画的。而挑选拍品全员匿名,我认为她的行为干扰到了竞选,所以换了另一幅画。”

“我不是评委。”萧经闻说。

“但你是相关人员。”林从沚天衣无缝,“这对竞选而言不公平。”

短暂沉默地对视里,没有人让步。

他知道张渺当时可能冲动了,也知道萧经闻并不参与评选,但林从沚对自己的一切保有底线,坚守自己的原则。

“我明白了。”萧经闻点头,“抱歉。”

“你…你不需要道歉,是我助理嘴太快。”林从沚回避了一下他视线,“总之,谢谢你帮我拿着手机,我就先走了。”

“好的,合作愉快,林老师。”萧经闻伸手。

萧经闻的公事公办让他没有拒绝握手的正当理由,他也刚刚修剪过头发,眼睛没法再躲在刘海后面,右手在身侧屈张了下,来缓解寒意——他们公司的新风系统温度有些低。

萧经闻的手干燥温暖,握住的时候反而是林从沚有些贪婪。

“合作愉快,萧总。”他微笑着说。

“请吧。”萧经闻比手向电梯通道。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