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死被得胜吞灭

【几时你们看见耶路撒冷被军队围困,那时你们便知道:她的荒凉近了。那时,那时,在犹太的,要逃往山中;在王都中的,要离去;在乡间的,不要进城。因为这是报复的日子,为要应验所记载的一切。】

——《路加福音》21:20-23

在信使离去后,巴利安扫了一眼会议厅的人,包括伊拉克略宗主教在内,都不由得略微低下头。

这不只是因为巴利安在现存的贵族中位阶最高,更是因为他展露出了自己,足以让他人羞愧的品德。

早在围城开始之前,巴利安便始终强调耶路撒冷是死地,无兵可救,试图带着城中的法兰克人尽快撤离。

然而,除去少数理智的人外,绝大多数都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

他们中不少人,甚至觉得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耶路撒冷。

当然,在萨拉丁大军真切包围住圣城的时候,作为一个人、对生的渴求,又压倒了那种自以为是的“殉道”情节。

可偏偏、巴利安心知肚明耶路撒冷已是死地,却依旧不顾一切的越过深渊,跨入城内。

分明、萨拉丁已经对巴利安网开一面,容许他带着妻子子女,一同离开耶路撒冷。

但巴利安还是选择留在城中。

城中的骑士们有了主心骨,便是伊拉克略宗主教,在见到巴利安后,也是如释重负。

“天父在上,在这个关头,您及时赶回来了。”一名骑士如此奉承了一句。

巴利安却是无奈的扯出一个笑容:“那就向天父祈祷吧,祈祷我们能够平安渡过此劫。”

“愿天父,庇佑我等此战必胜。”另外一名骑士如此说道。

但巴利安在收敛住笑容后,却是表露出一个极为平静的表情,向四周人宣布:“不、此战必败,所以我决定投降。”

议会厅中霎时间寂静了下来,只余下火把尚且劈啪作响,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在弥漫。

所有骑士、包括伊拉克略在内,他们都难以置信。

往日里的王国栋梁、骑士楷模、扶持君王之人,却要带头去降?

“这个世间,没有不灭的国,更没有不被拆毁的殿堂,唯有人心的圣堂,才有可能世代相传……”

“以色列的圣殿、被天父拆毁过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犹太人的圣殿被拆毁时,那些试图顽抗的犹太人又都遭遇了何等结局?”

说话的时候,巴利安将目光看向了伊拉克略,看着这位宗主教,凝视着对方面庞上的阴晴不定。

骑士们无故不会去关心历史,但教会却是要必然记住历史的。

历史是教会的过往,是教会正统的宣称,因而教会要去记录历史,要去将过去的历史向后人述说。

犹太人接连修葺过两次圣殿,第一次被毁于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

在圣经中留下《耶米利哀歌》一卷,记载着当时的惨状。

【他从上降下火来,深入我的骨骸;】

【他在我脚下设下罗网,使我陷落;】

【他使我终日孤寂,惆怅不已。】

在这之后,犹太人回归故土后,重建了圣殿,历史上称为第二圣殿。

公元70年,罗马帝国的将军,也就是后来的皇帝提图斯,镇压犹太人的起义,攻陷耶路撒冷,并摧毁了第二圣殿,使之仅剩下一面“哭墙”。

每一次圣殿被毁,都意味着一次屠城,意味着犹太人陷入绝望。

“你想让我们也陷入那等苦境吗?”

“向他们派出使者吧,告诉萨拉丁,如果他承诺让我们平安离开的话,我们愿意投降。”

巴利安回忆起当初盖里斯的言语,他将那些话复述给了在场的人。

【不可作无谓之牺牲,汝当记得:是百姓拥有土地,非土地拥有百姓。】

【惟有人民拥护之者,虽未加冕,亦为君王;唯有土地而无百姓者,不配称国。】

【当铭记,孤城不可久守,因其外无援,内无食;然萨拉丁非嗜血之人,汝可与之言和。】

【若其索赎金,汝当予之;若其拒绝,汝可示以威胁,以城中之穆斯林及圣地为质,然勿行屠杀之事,因世间之恨,已不应再增。】

——《巴利安书》第一章节选

对于现如今的巴利安来说,耶路撒冷圣城或许重要,但更为重要的却是那人心中的圣堂。

与其让法兰克人的血染红耶路撒冷城,还不如将这里的人口转移到合适的地方去,静待时机图谋再起。

毕竟在这个时代的巴勒斯坦地区,土地其实并不稀缺,真正稀缺的是人口。

萨拉丁有着千万规模的臣民,故而能一败再败。

法兰克人却只有不足其五十分之一。

若想重建耶路撒冷王国,那么任何一个人都弥足珍贵。

当巴利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后,无论是那些骑士又或者伊拉克略宗主教,都表示赞同。

“可、有个问题……”但还是有人提出了异议。

“怎么了?”

“萨拉丁曾派出使者勒令我们投降,但……”那个骑士有些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但他们把使者的鼻子与耳朵都割了,送了回去。”伊拉克略将骑士没说出口的话补充完。

会议厅里,再度寂静了下来,照亮厅堂的火把,摇曳着昏暗的光,映在巴利安的脸上,照出极端扭曲的面庞。

他脸上的伤疤如蜈蚣一般扭动了起来,手中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深呼吸一次又一次,最后便只剩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算了……”

“去准备坚守城墙吧。”

寒风骤然从窗外涌入,火把的光芒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巴利安的胸膛,被无形的重压紧紧压住。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不再是若有若无的阴影,而是自墙缝中渗出的粘稠液体,逼进他的鼻腔,侵蚀他的每一次呼吸。

曾几何时,他所身处的这处大厅,鲜血淹没脚踝;曾几何时,耶路撒冷的街道被尸骨堵塞;曾几何时,耶路撒冷满目疮痍、尸臭冲天……

“血债已经欠得太深了,我们无力偿还。我们只能乞求萨拉丁的承诺,至少让他的部下不再屠城……”

“武装所有成年的法兰克男人,另外将城里所有的贵族子弟还有富商都召来,我将册封他们为骑士。”

当其他所有人离开大厅的时候,巴利安无力地靠着一根柱子坐下,他听到了一些声音、嗅到了更浓厚粘稠的血腥。

他低下头,双眼半闭,整个空间都被凝固的血腥所笼罩。

八十八年前,这里还不是圣殿山,那时候叫阿克萨清真寺,乃古兰经中的远寺,先知默罕默德登霄夜游七重天之所在。

在这里,掀起过一次洪水,由妇孺的鲜血汇聚。

……

巴利安将城中所有年满16的贵族子弟,还有来自富商家族的男子,全部册封为骑士。

他组织一切的人手收集粮食,向城中的居民发起募捐,由此筹措战争经费,或者说预备赎金。

在这个忙到脱不了身的境地里,有骑士过来找到巴利安,告知他,有人找他。

“陛下,说想要见见您。”

一时间巴利安有些茫然,但随即反应了过来,那位陛下是谁。

“我会去看西比拉的。”

“对了,她现在在哪里?”刚要走出大厅的巴利安,回过头向那位骑士问道。

“陛下她如今正在圣墓教堂。”

“好的,我知道了。”巴利安踏出圣殿骑士团的大厅,下山向基督徒城区走去。

耶路撒冷城的面积约为0.9平方千米,城墙4.5千米左右,城墙的平均高度为12米。

在这座城市里,常年堆积着两万人起步,而如今更是因为战乱的缘故,汇聚了近三万人。

穿行在街道上,各种杂乱的祈祷与诅咒汇入巴利安的耳中,垃圾、粪便还有尸体的恶臭钻入鼻腔。

在他的眼中,这座昔日圣城、满目疮痍。

【耶路撒冷犯罪作恶,因而成了可憎恶的】

【她的污秽沾满了她的衣裙,她从未想到会有如此的结局】

当巴利安来到圣墓教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一些卫兵们严加看管。

圣墓教堂被认为是《圣经》里所说的各各他,既是基督耶稣被钉死于十字架之处,亦是其下葬之所在。

一千一百多年前耶稣被捕判处死刑,带到此地被钉上十字架。他被行刑于两个小偷之间,脖子上挂上羞辱的牌子——“拿撒勒人耶稣,犹太人之王。”

当日下午三点,朗基努斯用长矛刺穿弥赛亚的身体,以确定他已经死了,然后鲜血和水从伤口涌出。

因那天是星期五,犹太人的安息日已经开始,耶稣的尸体被暂时存于附近的一间墓室,待到安息日后膏抹他的身体。

在三日之后,安息日结束,几位妇女拿香膏,要来膏抹他的身体之时,发现耶稣的身体不见,有天使向她们宣告耶稣已经复活。

在与那些卫兵打过照面后,一位修士带领着巴利安走进教堂中的地下陵寝。

昏暗的光线透过狭窄的裂缝洒入,形成一束束微弱的光柱,照耀在地面上,这里弥漫着潮湿的空气。

巴利安从这间陵寝里的石棺旁经过,这些石棺都安葬着耶路撒冷王国的先王。

借着被点亮的灯火,巴利安能看清那些石棺上的花纹,还有石棺上记载着他们事迹的石板。

“基督已经从死里复活,成为睡了之人初熟的果子。”

“死既是因一人而来,死人复活也是因一人而来。”

“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

“这必朽坏的总要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这必朽坏的既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既变成不死的;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

巴利安低声念诵着《哥林多前书》里有关昔日基督受难时的段落,用手抚摸过那一具具的石棺。

如今,死人复活已非虚言,主的肉身再度行于大地,当那审判日到来之际,这些昔日的君王,也要一齐从这石棺中醒来。

在经过其中一个石棺的时候,巴利安顿下了脚步,这里面葬的是鲍德温四世。

“王国……怎得,落入了、此等地步。”

那个带着铁面的年轻人,在虚弱无力的发出质问。“鲍德温,这是我们应得的下场。”

“你、确定?”

“我确定。”

“你、做出了……选择?”

“那是你的选择。”

巴利安做出了回应。

再度向前行了数步,他见到一个女人正趴在一个小小的石棺上抽泣。

今年二十八岁的她,正值女性最为妩媚动人的年华。

那曼妙的身姿足以勾魂摄魄,然而此刻的巴利安却无暇欣赏这般美景。

巴利安眼中,他所看到的是居伊王权一次又一次的过失、懦弱与无能。

正是这对夫妻,因其一次又一次的错误决策,将耶路撒冷王国推向了如今这般境地。

“你……可以…杀了、她。”

“这样……就、没有阻碍了……”

巴利安的手,摸向了自己的剑柄,但并未抽出那把利刃。

而是低声说道:“鲍德温,你真是活该下地狱啊……”

“我们……安茹,最后、的结局……都是地狱。”

“因为,那是,我们的家……我们都是,魔鬼子嗣……”

“但伊莎贝拉不会,她已是与神立约了。”

“但愿……如此。”

死者的阴影,依旧遮蔽着天空,那位昔日的王,好似还活着一般。

巴利安将目光投向了,那具小小的石棺。

这里面装着鲍德温五世,那是伊莎贝拉与麻风王的侄子,他巴利安曾在伊莎贝拉的请求下,扛着这个孩子在圣墓教堂里加冕为王。

“他是我最亲的侄子,所以巴利安你能帮帮他吗?”伊莎贝拉那软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鲍德温五世是伊莎贝拉最亲的侄子,那么西比拉岂不是麻风王最亲的姐姐?

血的味道,已经使得巴利安有些神志不清了,他难以分辨这个世界的真假,只能凭着自己的良心为人处世。

抽泣中西比拉,转过了头,她注意到巴利安那握着剑柄的右手,却未有做出什么反应。

“巴利安,你来了?”

“对。”

“如今是天父在惩罚我么?”

“祂是在惩罚我们所有人。”

“为何我们的祈祷,没有一点成效呢?”

“天父不会屈尊来听城中的这点噪音,因为通奸的恶臭、令人作呕的奢侈还有违背天理的罪恶,那一切,都阻挡着我们将祈祷送往我主面前。”

罪孽,缠绕着他们这些法兰克人,他们假神之名,行人之事。高呼信仰之名,贪婪的夺取土地与财富,故而一次又一次的十字军,皆满是鲜血与丑恶。

巴利安与西比拉在七位先王的注视下,谈了许多、许多。

其中有关于麻风王的、有关于伊莎贝拉的,还有关于盖里斯的。

由于现如今居伊被作为人质困于萨拉丁之手,巴利安也同西比拉达成了交易。

“他要退位、必须退位。”

西比拉的面容苦涩,却也只能点点头。

……

时间一天天过去,耶路撒冷缺乏卡拉克城那般的险峻地势。

在攻城的器械都已经完备后,萨拉丁的军队从耶路撒冷城的北门大卫塔方向,还有西北边的大马士革门方向,一同发起进攻。

伴随着密集的箭雨,萨拉丁的战士们推着沉重的攻城车和攻城塔,向圣城逼近。

六天的时间里,城外的地面被鲜血染红,反复上演着惨烈的攻城战,每一次攻城都以萨拉丁方的重大损失告终。

最终,在法兰克人欣喜的目光中,萨拉丁收起了王帐,随即在他们绝望的恐惧中,向橄榄山方向重新扎营。

橄榄山位于耶路撒冷东部,这里缺乏出击的大门,难以高效破坏萨拉丁的攻城器械。

法兰克人只能无助地看着萨拉丁无视他们的存在,准备着大量的攻城器械,眼睁睁看着他派出工兵挖掘地道。

弹射式投石器、配重式投石机和牵引式投石机,接连发出低沉的轰鸣。

那些混有硝石与煤油的密封陶罐,将天火投入城中。

数百公斤的碎石,劈天盖地砸落在城墙。

萨拉丁的工兵们,在耶路撒冷的城墙下挖掘出相当大的空间,在里面支起木头,而后浇上煤油。

伴随着一点火星,烈焰烧在了城墙下。

那么支撑地道的木头,随之一齐崩塌,上面的城墙也一齐崩塌。

真正的血战,也由此拉开序幕。

巴利安领着那些册封不过半月的骑士,用自己的身躯与刀剑顶在了城墙缺口。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绝望的气息。

教士们赤脚环城游行,向主发出最后的祈祷,城中的妇女将孩子的头发浸入冷水盆中,然后将之剪掉,他们企图通过这些这些忏悔,消除天父的愤怒。

【耶和华定意拆毁锡安的城墙;他拉了准绳,不将手收回,定要毁灭。他使城郭和城墙都悲哀,一同衰败。】

【夜间每逢时辰开始,要起来呼喊,在主面前倾心吐意如水。你的孩童在街头上挨饿昏厥,你要为他们的性命向主举手。】

【妇人岂可吃自己所生、所抚育的婴孩吗?】

【耶和华发怒的日子,无人逃脱,无人存留。我所摇弄所养育的婴孩,仇敌都杀净了。】

——《耶米利哀歌》

当两日后的黎明来临时,巴利安孤身走出耶路撒冷城。

在他面前是萨拉丁的撒拉逊人大军,在他身后是坍塌的城墙,是落幕之国的都城。

巴利安独自一人直面千军,他身上沾染的鲜血,已经彻底掩盖住罩袍本身的色彩了。

晨曦洒在他身上,替这孤寂之人带去一缕圣神的祝福。

他是在同浪潮搏击,同伊斯兰世界为敌,在他的身后是无数的罪人,祈求着天父的宽恕。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败无疑……

因他不是那天父的儿子,不能将世人的罪累在自己身上。

“萨拉丁!”巴利安狂怒着大吼。

“够了吗!你还想要更多么!”

“我不介意再沾染更多的罪孽!杀上更多的人!”

然而,千军不曾应答。

他们只是默默审视这这位耶路撒冷城的捍卫者。

这些日子里的惨重代价,已经迫使萨拉丁麾下的这些骄兵悍将学会了尊重。

萨拉丁在他的亲卫护送下,来到了巴利安面前。

“我若说,你们的血,还不曾流够,你是不是会继续顽抗?”

与沐浴鲜血的巴利安相比,萨拉丁衣装整洁,干净的不似身处战场。

面对苏丹的提问,巴利安扯出一个笑容,面上的伤疤为之扭动。

“投降吧,巴利安,我能确保你平安无事。”

巴利安依旧是摇了摇头,这远远不够、他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再加上你们的那位女王?”

巴利安啧了一下,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不够,远远不够,我希望的是城中法兰克人都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那你们欠下的债谁还呢?”

在这清晨的微风中,遍地的尸体染红了天际,萨拉丁的一句言语,唤醒了此地沉眠已久的幽灵。

那些幽灵们,争先恐后的钻入巴利安盔甲中的缝隙,浸湿了底下的棉质武装衣。

血、无尽的血、如浪潮淹没大地,

在炎炎天空中,一只雄鹰在于巴利安头顶翱翔,鹰爪上抓着一具配有七支弩箭的十字弓。

它以沙哑的嗓音喊道:“大祸临头了,耶路撒冷!法兰克人,你们的报应来了!”

那七支弩箭,即是七宗罪。

巴利安蠕动了一下嘴唇,他感受到了重担,可他依旧坦言。

“更多的债也好、更多的罪也罢,你要知道城中还有着诸多穆斯林,若你不给法兰克人平安无事,那就让我与那些穆斯林同死吧。”

“在那之前,我将推平一切的圣地。”

萨拉丁审视着巴利安,他亦如上次于他帐篷里会面时一样,绕着巴利安走了两圈。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懂怎么说谎。”

还是一更顶两更,然后我现在存点稿子,周末开始加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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