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大院在登州府高家寨,也不都姓高,只是姓高的占大多数。
最大的院子里住的都是高家的人,而且整个寨子里主事儿的是高家的老老太爷,分管各项事情的人也都是高家的人。
高家的人不霸道,和气生财,虽然家里地多,可用工也多,家里光长工就养了一百多号。各有分工,会种地的种地,能修房的修房,能赶海的就出船打渔,各司其职。忙时就忙,不忙时凑在一起舞刀弄枪,练个一招半式,保护寨子。
这高家寨从康熙爷起就有,有多少代了别人不清楚,也没有人问这事儿,只有老老太爷心里清楚,因为他的手里有高家的老祖宗,就是族谱,一代代写得明白,就供在高家祠堂里。逢年过节领着几家的家主到祠堂里烧香跪拜,平时就只有老老太爷才能进去,别人都不让进,更别说那些小屁孩子了,那里算是禁地。不是里面有什么秘密,或者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高家的祖宗不容打扰。
老老太爷名字叫高殿祥,八十了,身子骨还是非常硬朗,拄根棍子四处看看,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也不说话,等得闲了就找几家主事的来说说,从不主动得罪人,所以没有人背后说他坏话。
高殿祥是非常注重学问的,不管姓不姓高,只要是寨子里的孩子都必须到学堂里去读书。教书先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就是自从寨子里请了第一个先生进来,就在这里讨了老婆,扎了根。爹当先生,生了娃,学问做得好,就还当先生,如果娃不成事,就从外面再找先生进来,有家的就带家一起进入高家寨,没有家的就把高家的合适小嫚嫁给他,这样就定居了。
高家认为,只有这样,先生才能卯足了劲儿教孩子们学问,没学问,就见识短。
高家的后代不能没见识。
如果生活没有波澜,那就不再是生活。有一天,海面上开来了一艘大铁船,上面挂的是外国旗,肯定不是清政府的黄龙旗,再说满清也没有这么大的铁船(其实有,只不过老百姓看不到,都在旅顺口,威海卫等港口停着,除了日常操练,很少出来,更不到琴岛这种小渔村)当人们看到这么大的船时,都惊呆了。
铁船上都是红毛发的洋人,说话叽里哇啦的,远看也看不太清楚。
小渔船也不敢靠近,人家有枪有炮,挨枪子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可是洋人却不开枪,只是乱叫,看没人理他们,就放了小船下来,看样子是想上岸了,而他们的船肚子太大,到了浅水地方就又搁住了,动不了。就又在那里喊,手里似乎还拿着票子在摆动。
这回渔民们懂了,他们是想让自己帮助他们上岸,看样子并没有危险,就把小渔船慢慢地试探着摇过去,把他们一个个地扶到了自己的小船上,送到了岸边,同时也从洋人手里拿到了票子。其他的渔民一看,都争相把船靠过去赚钱。没有船的,干脆跳到了水里游着把洋人背到了岸边,逗得已经上岸的洋人哈哈大笑。
看着他们编好了队伍走了,看看手里的票子,是钱,是外国钱,去哪里能换成铜钱最好。
大铁船调了个头,拉了一声响笛,往远处的深海驶去。
德国人就这样占了胶州湾,理由是大刀党杀了他们的传教士。
德国佬为此还开了个会,虽然占的理由是有了,可是真要是贸然来打,估计也会有伤亡吧,德帝国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钱而来,土地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们知道这片土地不属于自己,无法长久驾驭,所以就跟清政闲聊,说要是搞个军事演习,要临时借用一下琴岛码头,这种荒诞的借口估计只有晚清这些昏贪之官才会相信,竟然同意了。
说来也怪也不奇怪,没有放一枪一炮,条约就签了,租借这里九十九年,说是租借,但没有给租金,要是提前不租了还需要清政府赔钱,这种协定只有在那样的历史情况下才会有,也只有没落的晚清贝勒才会签。
为了保住夕阳江山,他们耗着老祖宗留下的一条条矿脉,他们摇着尾巴乞求洋大爷尽可能给自己留点儿。在他们眼里,这些人不是邻居家的强盗,不管哪国人,只要不是中国人,那都叫洋大爷,必须要让洋大爷高兴,不然洋大爷就抽丫的。
若干的红毛怪开始在胶州湾抢东西,琴岛附近抢完了,就往远了抢。
这一占就是十七年,一直到一战爆发,小日本借口对德宣战,没漂洋过海去欧洲打德国,竟他奶奶的出兵占了胶州湾。正所谓人熊了被欺,柿子软了被捏,一个国家弱了只有被占的份儿,跟人一样儿,连个屁也不敢放。
高家寨里,年长的在一起聚会,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高殿祥大声地喊着,可是声音在嘈杂中根本不值一提,气得他一拍桌子,才算是镇住了这些人,都错愕地看着他,其实这些人都是在乱呛汤,根本拿不出个正经主意,真正拿主意还得是高殿祥,毕竟份儿在那里摆着,经验在那里放着,谁敢不听。
高殿祥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说话是越来越不管用了,不过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趁着我没死,我还得说几句,眼见着洋人是离咱们越来越近了,眼见着奔莱西,奔咱们这就过来了,你们怎么想的,都说说,没啥主意就听我的。”
“那就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
齐鲁大地乃是孔孟之乡,对长辈的尊重是全国任何一个地方也比不了的,全家不管多少人,不管你小的多有能耐,主事的老人一开口,就都必须得听着,这是雷打不动的。
“自打洋人上了岸,我就琢磨了,肯定不是好事,果不其然,使坏来了。咱们老高家在这高家寨呆了这么多年了,没两百年,也一百多年,也攒下些家底,可就这些家底,要是洋人一来,谁也守不住,就咱们寨里那几杆破枪,几把烂刀,都不够人塞牙缝的。”
“那是,那是,烟枪队都不敢管,咱们这几个猴人能管得了么?”
“所以啊,只能是跑。”
“跑?往哪儿跑?”
“往关东跑,就那边还太平,而且以前去的人说,那边人少地也多,土也黑,比咱们这里富裕多了,那边人也不排外,以前去的人都也还不错。”
“那能行嘛,可老远了呢……”人群里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再听我说几句话就散啊,”高殿祥清了清嗓子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世道好,谁愿意走这条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问题是呆在这里肯定是个死,所以你们几家大户的回去商量一下子,谁走,谁留,别断了根,再商量个以后联系的法子,别以后见面不认祖宗。把老祖宗(指族谱)誊几份,出去的带上,别丢了!行了,散了吧,说多了也没啥用,你们自己回去商量去吧。”就再也不理这些人,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回上房去了。自己是肯定不会走的,他死也要死在这个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