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捏着针往里探了探，又把吊瓶管的开关打开，发现水往下走，果然行了。
大夫说：“也就你们儿子自己给扎，我们扎几次，扎不进去就怯手了，再者，怕家属不满意一般就放弃，大不了说咱医术不行，不挣你这个钱拉倒。”
又说：“看你们老高家这是真真正正地想把老人治好，想让老人多活几年，搁一般的家庭就主动放弃了。”然后收拾药箱子准备走，叮嘱液输完了，不要拔管儿，用镊子给掐上，等着明天再输。
爸爸掏钱把药费给人家，大爷家的人就在那里看着。
输了液，奶奶有了力气也能吃进去东西了，不能吃硬的，也就喝点儿油茶面、小米粥。奶奶虽然好些了，但也没有精神，就躺在里屋昏睡。
人们都有自己的家，呆了几天就都回家去了，偶尔再过来看看。
几个离得远的姑姑，也说家里有事情，早早就走了。
八舅爷（奶奶的八兄弟，人称八老头）待的时间最长，不过他每天就是跟爷爷在小屋里喝酒，喝多了睡觉。偶尔过来看一眼，然后再回去喝酒。那嗓门儿大的出了号儿，出了奇，房前屋后都能听见他的喊声，又在讲老王家那些“打马蹄子不打你马腿”的故事。
爸爸会打发高超、高磊去看奶奶。如果奶奶死了，高超是不敢去的，但奶奶还活着。
高磊有时跟高超一起进屋，有时半道就跑了，让高超自己来完成这个任务。
高超那一次进屋时，老姑，八舅爷的闺女，人称王大嘴子。有这个称号的原因就是能吹牛，天上的事儿她知道一半儿，地下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在外屋炕上坐着跟大娘一起用烟盒的锡纸叠着什么。
高超问：“这是在干啥呀？”
“叠元宝刻子呢，这不你奶要死了，到阴间得有钱花呀。”
高超就特别不乐意听，人不还没死呢吗？奶奶就在里屋躺着，孤独地躺着，可啥都能听见，她听了该有多难受。高超不再搭理她们，就到里屋去看奶奶了。
高超摸着奶奶的干巴巴的手问：“奶，奶，你感觉咋样？”
奶奶睁开眼：“小龙来了，挺好的，没事儿。”
感觉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好了，就又说了几句，让她自己养精神。临走时高超瞪了几眼外屋炕上的人，不知她们是不是看见。
回家跟爸妈报告时，爸爸又嘟囔着骂了几句。
这样的事情有好几次，但奶奶都大病不死地挺过来了，佩服她生命力的顽强，其实也是爸爸的执着。
这些人又用几层厚厚的被，把奶奶从前屋（大爷家）给抱回来。
妈妈有时会说前屋这样那样，给老太太看病也不出钱。爸爸眼睛一瞪，钱重要，人重要？
爸爸对长辈的尊是雷打不动的，他知道父母对自己不好，也知道哥哥处处欺负自己，但在大是大非上是不差样的。
再讲一段。
那年冬天，人们又都回来了，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因为眼睛疼，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刚开始都没太当回事，农村人都很皮实，不是大病坚决不去治。以前奶奶的眼睛也疼过，就从街上（巴吉垒）买点儿氯霉素、利福平眼药水来滴。各家还串换着用，根本意识不到会互相传染。
高超很奇怪，奶奶病了也不和爸爸说，好像自己家是最后才知道的。等人们都回来了，大家才到一起来拿主意。
说这个的意思是晚辈们并不能每天都去爷爷奶奶家转，谁家都有活，在农村待过的人都知道，活是干不完的，从早忙到晚脚打后脑勺地忙。当然也有那种闲得不行，嗑着瓜子，东家走西家串的人，不过这种人家的日子过得都不太行。
高超和高磊每天要上学。农村上学非常苦，早上伴星而出，晚上日落才归。
那时没有双休一说，好不容易有个礼拜天，还要帮家里干活，还有写不完的作业，所以没有时间乱窜。
等他们知道奶奶又病了时，姑姑们已经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斥责爸爸不孝顺。好像姑姑们从来都不是和爸爸一伙的，她们能非常轻易地连成统一战线，和大爷高建民的统一战线。
爸爸刚开始不吱声，任她们说，后来惹急了就问：“你们回来干啥来了。”
“给娘看病。”
“给娘看病倒是看啊？”
“谁出钱？”
“一起出啊。”
“你大哥穷，我们是外姓人，你有，你出了吧？”
“凭啥？我有没有，那都是我的，娘不是你们的娘是不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把这话扔出去让屯邻们听听，看他们怎么说。”
……
爸爸不再搭理他们，骑车去找大夫了。
大夫来看了看，说这病治不了，不是头疼感冒什么的，要不先开点止疼片吃吃看，建议去大医院去看。除了爸爸的态度很积极外，其他人都不吱声。
高超作为一个孩子、一个小辈儿，不能发表意见。他一说话那就是找骂，看着就是了，凡事都有大人来拿主意。
姑姑们又让爸爸再找一个大夫来。她们的观点是这个大夫不行，是不是还有别的大夫能治。
高超知道她们的意思，是不想到县里去治，因为她们的家在县里，如果奶奶去县里治，势必要住在她们家里，还要跟过去一些人伺候，会有开销的。如果不去人，就要她们来伺候，她们是不干的，最好就是在农村把事情解决。
其实高超想问为什么大爷不去找大夫，是想替爸爸来问，但还是说不出口。
因为会有一堆话等着高超，你大爷不会骑自行车。这个好办，他不会，他儿子会呀，这个很好反驳。但她们会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插嘴，这时爸爸也会让高超少管，所以不开口为妙。
等爸爸又出去找大夫了，高超也就回家，还有活要干，还有作业要写。其实都心明镜似的，找大夫嘛，谁找谁掏钱。
等爸爸气哼哼地回家，让高超和哥哥抽空去看看奶奶，他不管了。
高超很惊讶，这是怎么了，爸爸才讲了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