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众楚群咻,多事之秋

自李春芳会见海瑞之后,整个南直隶都在等着皇帝的答复。

等待的过程,总是煎熬,对于双方都是如此。

这半月中,松江府倭寇蠢蠢欲动,苏松兵备道慌忙求援。

恰好在松江府公干的左都督朱希孝,请南京守备张鲸援,合议下漕运衙门,权调原任协同漕运参将黄应甲,分守苏松神枢营,请漕运总兵陈王谟,协苏松兵备道,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各州府、县乡,不知从哪里开始,逐渐流传起了两京一十三省,历年缴纳的税额。

在得知南直隶税赋占天下六成之时,百姓反应各不相同。

骄傲意满的优越者有之,深感失衡的不平者有之,呼吁减赋的良善者亦有之。

这种事,既不违禁,也不犯法,官府也不好处置。

一时间,“大明是靠南直隶撑起来”的说法,甚嚣尘上。

而钦差们也没闲着。

接连抄办了数起大案。

盐商商会自不必说,几乎一个不拉,全数被海瑞抄家逮拿。

几位大盐商向身后之人求爹告奶,都无济于事。

徐阶更是卖力,亲自督办了徐琨杀人谋逆案、运河漕船倾覆案、士林伪播文檄案、泰州煽惑愚顽案、淮安凌蔑钦差案……等大小十一案。

主事、知府、御史、给事中、侍郎宛如下饺子被缉拿,就等着押送进京。

不允许探视的同时,还不时放出有所牵连的消息。

隔三差五,一惊一乍。

双方张牙舞爪,却又保持着克制。

在这种氛围下,一直到了三月初二,钦差终于再度会见了李春芳。

具体谈论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在接下来几日中,苏松兵备道突然大展神威,在不知名的角落,与来犯倭寇短兵相接。

此前瑟缩不前的守备、都司,身先士卒,亲临战场,将倭寇一举歼灭,还松江府一时安宁。

只可惜由于水流湍急,尸体被冲毁不少,功劳大打折扣。

此外,“大明是靠南直隶撑起来”的说法,也突然之间便偃旗息鼓。

开明乡绅、氏族们奔走疾呼着天下大同,南北一家。

这等格局,直让人从心底升起了敬仰之情。

同时,海瑞抄完了最后几家盐商,将各个转运判官、盐课大使明正典刑后,终于停手。

他会同大理寺少卿陈栋、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将此次盐政案,结案封档。

不日回京城复命。

无巧不成书,徐阶手上的钦案也一并办完,也将随同回京复命。

离去之前,徐阶感怀于百姓生活不易,嘱托定安伯高拱,将百姓投献的二十七万八千四百三十一亩良田,尽数归还给百姓。

至于谋划暗害官差的次子徐琨,徐阶在大义灭亲后,仍是请求松江府衙,将尸首归还,亲手安葬。

百姓们感恩戴德,无不称颂其,舍小情而怀大义。

在高拱的主持下,众人含泪将归田之事立碑,以铭记徐少湖的功德。

三月初九,河南道御史饶仁侃,抵达南直隶,查刷南京畿道文卷。

同日,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疏乞致仕。

三月十一,有诏,设盐政衙门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领六司盐政,着两淮转运司诏至即从。

同日,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疏请致仕。

三月十四,有诏,宣城伯卫国本主谋漕船倾覆,为明罚敕法,以正朝纲,乃诏抚按官勒自尽,爵暂不袭。

是日,左都督朱希孝领北镇抚司出面,督宣城伯遵旨。

翌日,宣城伯府出殡。

三月十七,皇帝、内阁复核七品以上官论死者,无误;羁押者,即日起槛送京师。

升,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卤,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仍提督操江,兼管巡江。

同时,命掌南京右军都督府事,提督操江兼管巡江掌府事,永康侯徐乔松,入京面圣。

三月十八,徐阶、海瑞、陈栋等一干钦差,归程返京。

同日,前大学士李春芳,听闻仁圣皇太后抚育延庆公主启蒙,特请送孙女入宫侍奉伴学。

四月十八,有诏至南京。

准,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致仕休养,分别加太子太保、太子太师。

升,南京国子监祭酒万浩为南京礼部尚书,赐例银五两。

改,南京刑部侍郎王锡爵,为南京吏部左侍郎,赐例银二十两,金罗衣一袭。

令,永康侯徐乔松,兼巡抚凤、安、徽、宁、池、太、广,改驻安庆,仍提督操江,即日起赴安庆扎营。

命,掌锦衣卫事,左都督朱希孝,护送前大学士李春芳孙女李白泱入京。

此外,再请定安伯高拱、南直隶各部司,筹备“上海市舶司”,并将前三年海关税额,用以蠲免南直隶各府税款,南京户部自行调度。

……

四月十三,通州潞河渡。

通州县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也是天子脚下,西距京城只有四十里。

京畿冲要,地处繁华,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钦差大船靠岸,少不得一番围观。

等锦衣卫将无关人等清理一番后,钦差一行才下船。

徐阶推开了想意图搀扶他的近卫,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缓缓走下船。

静静地等着锦衣卫去找马车,他侧脸看向海瑞:“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海瑞摇了摇头,并不开口。

徐阶叹息:“海刚峰,念在我搭救过你一场,这点无碍律法之事,告诉老夫又何妨?”

他本来也想在拆分南直隶的事情上掺一脚,彰显自己的用处。

结果皇帝比他想象中还要稳重。

竟是一口回绝了李春芳的提议,转而使用最稳妥的方式,徐徐图之。

出乎李春芳意料的同时,也断了他徐阶的用武之地。

也不知道他那好学生,有没有帮他一把。

如今生死操诸人手,还没有半点筹码,怎能不忐忑。

海瑞迎上徐阶的眼神,顿了顿,认真道:“陛下有安排怎么会告知臣下呢?此事我确实不知。”

徐阶知道海瑞不会轻言诓骗,更是无奈。

按理来说,皇帝若是要杀他,那么就不会让他以钦差的身份回京复命,应该槛送京师才对。

况且,他毕竟是前首辅,为了大臣体面,不应该轻易诛戮。

毕竟百官都不想看到,重演夏言之事。

但……身家性命这种事,只能靠猜测,就足够折磨人了。

这些夜里徐阶辗转反侧,短短时间,就苍老了不少。

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惧——皇帝太狠毒了。

徐阶如今在南直隶,已经失去了生存的空间。

同僚乡党记恨于他此前的手段,可以说是人人喊打。

想依赖宗族,却被逼着归还了田亩,遣散了“家人”。

哪怕他最亲近的后代,都在他决定用次子为长子顶罪时,纷纷开始用异样眼光看他。

可以说,他如今从一个谋身的老臣,被活生生逼成了一个纯臣!

面对这种皇帝,他不能确信皇帝传召自己入京,是另有安排,还是想继续炮制他。

他一直在思考着,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生路?

就在徐阶海瑞相顾无言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锦衣卫立刻围拢在几位大员身旁。

顾承光连忙带人上前查看。

不一会,他才匆匆回转。

顾承光面色古怪道:“海御史,前面是鞑靼使者,不知怎么,跟人闹了起来。”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察哈尔部的人。”

海瑞一怔,旋即眉头紧皱。

察哈尔部,就是常称呼的土蛮汗,也就是,如今的蒙古正统大汗部落。

怎么遣使入朝了?

骆思恭年岁还小,没经历过庚戌之乱,不由好奇道:“蒙古人?察哈尔部?”

徐阶也在思忖因由。

他分心解释道:“蒙古诸多万户部族,也不尽是一条心。”

“有与我朝亲善的部族,也有与我朝交恶的部族。”

“虽然高拱本事平平,但他主持的俺答封贡,却是一件大功,这俺答汗,就是与我朝为善的部族。”

“至于土蛮汗,则是与我朝交恶的部族。”

“土蛮汗的可汗称为札萨克图汗,此人黄金家族正统,野心勃勃,一心励精图治,制定了《图们汗法典》,又选拔万户,整合勋贵大臣。”

“在外,土蛮汗则往东降服海西、建州女真,往南则屡侵我朝蓟、辽等地。”

“甚至还屡屡遣使,企图说服俺答汗,背弃盟约,联手侵犯我朝。”

“实乃是我朝心腹大患!”

徐阶神情严肃,如数家珍。

语气抑扬顿挫,又带着忌惮与杀气。

这幅凛然之态,说话都不经意间带着森然冷意。

海瑞等人各自对视一眼——这还是众人首次感受到首辅威严!

徐阶恍若未觉,缓缓转过头,看向顾承光:“土蛮汗入京作甚?”

顾承光将方才打听的事,逐一道来:“二月,土蛮汗得知我朝新旧交替,贼心不死,遣人试探。”

“三月初,朵颜卫的长昂跟董狐狸,拥兵至喜峰口。”

“幸得四镇总督戚继光得知,火速率兵相对。”

“双方斗过一场,虽说逼退了董狐狸,但互有伤亡。”

“而后董狐狸便提出交换俘虏,以及讨要朝廷封赏之事,戚继光不敢专擅,将人和奏疏都压着送进了京。”

徐阶海瑞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严肃之色。

二人都是经历过庚戌之乱的,鞑靼在京师周边劫掠八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都不敢对鞑靼掉以轻心。

徐阶还待再问,想了想正欲开口,又突然想起现状,自身难保之下,不由意兴阑珊。

海瑞则是开口追问道:“那前面又是在闹什么?”

顾承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鞑靼使者跟入京的王尚书家将,起了冲突,县里不敢拉架,人就越聚越多。”

海瑞一愣:“王之诰?”

那不是刑部尚书,怎么还搞起家将了?

徐阶对此事更为敏锐,他突然插话,惊讶道:“王崇古入京了!?”

顾承光连忙讲话说清楚:“对,是兵部尚书王崇古王尚书。”

“王尚书率先进京面圣了,一些家将私兵留在后面,脾气不大好,跟察哈尔部双方又有积怨,恰好遇上,于是便闹起来了。”

徐阶点了点头,了然于胸。

当初俺答封贡,中枢这边主导的,是高拱和张居正,边关作为主导的,便是王崇古。

俺答汗俯首称臣,互开贡市之后,便与土蛮汗几同决裂。

此后王崇古想故技重施,派出喀喇沁部,居中说和,结果土蛮汗并不给脸色,双方大打出手。

总之,土蛮汗高层都非常忌惮王崇古这个人。

看来如今进京的使者,是最坚决的主战派。

徐阶摩挲着下巴,下意识思考起来。

为何而来呢?

新君即位,来一探虚实?还是以为朝廷内外不稳,想索要好处?或者干脆是蛮子抽风行为?

徐阶想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看向海瑞:“走吧,先入京面上。”

进了中枢无非一死一活,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就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了。

此时锦衣卫已经牵来了马车,就在一旁候着。

徐阶说完,便转身上了马车。

海瑞多看了两眼,还是点点头,跟徐阶上了同一驾马车。

陈栋等人,则去了后面一辆。

上了马车,海瑞仍有些担忧:“徐少湖,以你观之,这次蒙古可汗异动,有大碍吗?”

无论是宣大,还是蓟辽,都距离京城太近了。

庚戌之乱,给人的阴影实在难以磨灭。

但徐阶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海刚峰多虑了。”

见海瑞还是不太放心,他解释起由来:“海刚峰有所不知,察哈尔部屡屡遭受大创,至今未恢复,以我观之,恐怕只是虚张声势。”

海瑞一怔:“遭受大创?”

此前,他不是微末小官,就是还在牢里。

而且,相对来说,海瑞对边事,并不是太清楚。

徐阶昂然点头:“一片石大战我曾在场兵部,界岭口大战便是由我指挥,对土蛮汗,颇为了解。”

“单说隆庆元年时,影克跟董狐狸结察朵颜卫,联合兀良哈三卫,计数万人,攻入滦河,京师震动。”

“但不过一月,便被我军击退,影克也被我军火器所击杀。”

“不仅这一场,我听闻隆庆四年时,还在辽东被总兵李成梁击溃,杀伤无算。”

“就算是地里长人,也没有恢复这么快的。”

海瑞听完这话,倒是放心了些许。

摇摇头感慨道:“多事之秋啊。”

去年,皇帝拉着自己手说,中枢没钱了,将南直隶盐政托付给自己。

这才在南直隶折腾半年,鞑靼又在边疆闹了起来。

可怜皇帝才十一岁,如何就受了这般重担。

徐阶看着海瑞感慨的模样,不由笑着宽慰道:“海刚峰安心便是,我朝的军费,不是白花的,别的不说,前年可就足足花了八百万两。”

海瑞一怔,骇然道:“八百万!?”

国朝拢共多少收入?

皇帝此前跟他说,太仓库一年三百多万现银,若是将粮、米、草料、茶什么都折成现银,再把仓场、太仆寺库、光禄寺库、内帑都加进去,恐怕也就一千五百万两出头的数目。

意思是军费就要耗去一半!?

徐阶对海瑞的震惊不以为意,失笑道:“不然海刚峰以为呢?”

“海刚峰信不信,你这趟带回来这五百二十七万两,一半都得充作军费。”

以他执政内阁的经验,历年收入,四成是军费,四成得进内帑,养那些肉猪宗室。

海瑞默然。

这就是边患过甚的危害。

这不是穷兵黩武,这是疲于防守。

他叹了口气:“国事艰难。”

旋即又振作道:“陛下有治之年,必然能荡平一切边患!”

二人在马车中不断谈论,外间驾车的骆思恭小心控制着马匹。

通州距离京城本就不远。

再加上通州到京城这一段官道,平整坦然,速度比别处快多了。

四十里的路程,两个时辰就到了,这还是放缓了速度的结果。

这次海瑞回京,倒是没闹得人尽皆知,众人很顺利地进了城门。

刚一进城门,便发现李进已经在城门处候着了。

李进叫住了准备下车见礼的几人,恭谨道:“海御史,徐少师,陛下今日不得空,差我安顿二位,待明日再面圣。”

骆思恭停下马车,改为在前牵绳。

李进靠着车窗,步行随在马车旁。

徐阶掀开车帘,随口问道:“陛下在召对王崇古?”

方才就听闻王崇古入京,已经正好比他们早到一步。

如今鞑靼异动,王崇古其人脸面天然就大了两分,皇帝主动召对,也在情理之中。

李进目不斜视,弯腰笑道:“王尚书也是明日召对,在徐少师之后。”

徐阶一愣,透过征询的目光。

李进温声道:“今日,陛下御皇极殿,传制遣大臣及近侍官往祭岳镇河渎、先师孔子、祖陵等陵墓,以及徐王等王和亲王,还有大岳、太和山真武等神。“

“而陛下则亲自祭祀历代帝王。”

徐阶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这也是登极后应有之意,也是一类成例。

只不过是难得一见皇帝亲自祭祀罢了。

恩?徐阶突然眉头一皱。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李进:“历代帝王?前元呢?”

李进颔首微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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