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浩然塑金身,裴钱降狗鹅

裴钱将手中毛笔递给了陈平安,身形向后退了几步,抬头看着那一句话,也是觉得很满意,虽然字迹还是不咋地,歪歪扭扭的,但是内容极好,她这是和师父陈平安学的,当初在梳水国老剑圣的庄子瀑布后边的石崖上,草鞋少年就曾经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陈平安倒是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将手中的毛笔递到了老厨子朱敛的面前,笑着说道。

“你也写几句?”

朱敛身形佝偻,隐秘的瞥了眼旁边的周珏,心中满是敬畏和惊骇,苍老的脸上露出了谦逊的笑容,说道。

“我还是算了吧,这都多少年没提笔了,肯定手生笔涩,就不贻笑大方了。”

陈平安对老厨子朱敛的性子还是十分了解的,知道此人心气极高,性子自傲,没有在意他说什么,只是将毛笔塞到了他的手中。

朱敛毕竟不是扭捏的人,虽然对周珏的出现十分忌惮敬畏,但依旧接住了毛笔,没有拖泥带水,提笔蘸墨,心中稍稍酝酿了一下,随后就在墙壁上写下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诗篇,草书狂放,率意颠逸,豪放之中又带着几分醇穆的古韵,书法造诣少有人及。

河伯庙祝和递香人中年汉子,本来见过了裴钱的笔力之后,对自称老奴的朱敛都没有抱啥希望,豪门贵阀中的奴仆即使是晓得一些文章,粗通笔墨,又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聚如山岳,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妙至巅峰,已然出神入化,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书坛巨匠!”

庙祝学问不浅,也是一个识货之人,虽然不及周珏的提笔压墨宝,朱敛的文章书法也是上品,行云流水,字字珠玑,让人敬佩。

陈平安对此没有感到一点的意外,朱敛在藕花福地被誉为“朱敛贵公子,羞煞谪仙人”。姿容,气度,学问,修为都是最顶尖的,远胜过他这个泥瓶巷的孤儿,若是出身在浩然天下,必然也会成为一代书法大家,硕儒大家。

朱敛脸上露出了几分谦逊之色,将毛笔递还给陈平安,笑着说道。

“少爷,老奴斗胆抛砖引玉了,莫要笑话。”

朱敛这不是把陈平安往火堆上架,让草鞋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却并未生气。

周珏双手负于背后,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老厨子,心中了然,这位藕花福地的谪仙人对陈平安还没有完全认同,显得有些桀骜难驯,傲气凌然。

珠玉在前,瓦砾在后,陈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几支竹简上的文字,但耐不住朱敛将他高高架起。

“少爷不然也写点心里话?少爷胸有沟壑,大可另辟蹊径,何必处处效法古人。”

陈平安笑了笑,思索了一下,一手握拳,一手提笔,端端正正的在墙壁上书写楷书,没有任何的出彩之处,但却十分认真规矩。

陈平安写完两句话后,苦笑着还了毛笔,众人寂静无声。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周珏收回了目光,脸上带着几分欣慰之色,原本属于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已经长大了,有了几分气度。

“总算是有了几分气魄,成长了不少!”

周珏的夸赞让陈平安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右手挠了挠头,一如当初,无比赤诚。

周珏等人留下了墨宝之后,在河伯的恭送下离开了此地,河伯祠庙内再无香客。

一位身形缥缈,金光流转的儒雅文士,从神像走出,站在了第四进的游廊当中,仰望着墙壁上的十四个大字,脸上露出了敬畏之色。

“河伯老爷,香火不多,您怎么现身显灵了?”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现世需要精粹香火支撑。山岳正神,香火鼎盛,自然无所谓,可是这位小小的河伯香火不盛,平日里需要精打细算。

中年儒士模样的河伯目光死死的盯着周珏留下的那副墨宝,黑色的墨迹下隐藏着纯白色的光芒,宏大刚正,充塞于天地之间,显现在神眸之中。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河伯朗声吟诵,脸上露出了惊喜莫名的神色,转头看向了庙祝,激动的说道。

“有此圣人墨宝,足以让我重塑根基,修缮金身,跻身成为山川正神!”

河伯说完此话,躬身抱拳,恭敬无比的对着这幅墨宝说道。

“小神参拜圣人,还请圣人垂怜!”

此话一出,十四个大字大放光明,天地之间凝聚出了一道浩然光柱,浩大刚正,灌注到了河伯祠庙的神像中,顿时河伯缥缈的身影凝若实质,周身金光璀璨,无比耀眼,神灵位格得到了质的提升,一举踏入了正神行列。

不远处,周珏脚步微顿,转头向后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若有深意的笑容,低声道。

“这位河伯倒是聪明,得了我留在墨宝之中的一道浩然之气,金身稳固,位阶提升,日后说不定有望能成为东宝瓶洲数得着的水神!”

周珏等一行人离开了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过山野村落,尘土飞扬,杂草凌乱,勃勃生机,另有景趣。

“汪汪汪!”

突然,村落中跑出了几只土狗,身形瘦弱,腰间肋骨都凸显出来了,眼睛里闪烁着凶光,死死盯着周珏等人,腥臭的涎水从嘴角流出,滴落在地上,显得无比凶恶。

周珏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黑炭小姑娘,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促狭的笑意,开口怂恿道。

“小裴钱,我听说你自创了一套疯魔剑法,凌厉无双,不如施展一下,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威风,看你能否降服这几只土狗?!”

裴钱身形瘦弱,手中握着一根行山杖,听到此话,不由一愣,随即小脸上就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向着几只瘦弱的土狗飞奔而去,舞动手中的行山杖,施展出了自己生平的最得意的疯魔剑法,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可怕至极。

几只土狗受到了惊吓,连忙拔腿就跑,裴钱毕竟修为浅薄,眼看就要追不上了,被这几只土狗逃走了。

老厨子朱敛佝偻的身形渐渐舒展开来,如同猿猴一般,残影闪动,出现在了数丈之外,截下了仓皇逃跑的土狗,吓得这些土狗夹着尾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乱动。

裴钱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蹲下了身子,左手握着行山杖,右手敲着狗头上板栗,嚣张的训斥道。

“小小土狗,怎么回事,还凶不凶了?快跟周师伯道歉,不然打爆你的狗头啊!”

裴钱狐假虎威,回头对着周珏露出了谄媚的笑容,威胁着几只无辜的土狗,语气凶狠,一脸煞气,像极了贵阀豪门的狗腿子,让人恨不得暴打她一顿。

“孺子可教也!”

“小裴钱,做得好,疯魔剑法果然犀利,让人惊艳!”

周珏也不吝啬,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对着得意的小姑娘大声夸赞道。

陈平安见状,哭笑不得,却也没有开口,任由裴钱胡闹。

不远处村民和孩童看到了一行人欺负自家的土狗,顿时不乐意了,怒气冲冲,嘴里骂骂咧咧的向着这边走来。

“风紧,扯呼!”

周珏大袖一挥,身形闪烁,率先跑路,陈平安等人见状不妙,也纷纷逃遁,不敢与村民碰面。

“呼呼呼!”

河边,裴钱练拳,练剑时间太短,跑的满头大汗,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黝黑的小脸都变白了几分。

“嘎嘎嘎嘎!”

突然一阵响亮的叫声自不远处传来,周珏等人闻声望去,一群大白鹅昂首挺胸,嚣张跋扈的朝着众人奔来。

“小裴钱,又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周珏看热闹不嫌事大,再次怂恿裴钱出手,眼中带着几分狡黠阴险,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裴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剧烈跳动的心脏,重整旗鼓,手持行山杖,毫不犹豫的冲向了这群嚣张的大白鹅,再次施展出了自己的疯魔剑法。

“哇!哇!!哇!!!”

“师父,师伯,这群大鹅太厉害了,我不是对手,快救救我!”

黑炭小姑娘哪里知道大白鹅的凶狠远胜土狗,被追的十分狼狈,哇哇乱叫,屁股都被啄了好多下,满头大汗跑回了周珏等人身边,哪还有刚刚的嚣张得意。

“哈哈哈哈!”

周珏,陈平安,朱敛三人都笑的前俯后仰,十分灿烂,让身后的石柔感觉自己跟这三人,格格不入。

周珏一挥衣袖,狂风骤起,尘土飞扬,将这群气势汹汹,嚣张跋扈的大白鹅吹到了河中,吱哇乱叫,热闹非常。

“哇,师伯,你这招真威风,能不能教教我?!”

裴钱知耻而后勇,决定还是先练好本事,将降狗伏鹅的大事暂且放一放,看到周珏大发神威,顿时眼神就变得无比炙热,连忙问道。

“道法不适合你,你还是适合练拳,练剑!”

周珏打量了一下眼含日月的黑炭小姑娘,摇了摇头,随后右手抬起,一道流光射出,没入了裴钱的眉心。

裴钱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篇练剑法诀,玄妙无比,无需记忆,就牢牢记住了,十分神奇,她小脸上露出了惊奇的模样。

“这门剑诀算不上顶尖,但是用来打基础还是不错的!”

“你已经完成了剑气十八停,修炼此门剑诀可谓是事半功倍,很快就能有所成就,到那时你也不用害怕打不过这群大白鹅了!”

陈平安闻言,神色微动,嘴巴张合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久居芝兰之室不觉其香,裴钱整日跟在你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性情已经大变,无需担忧她会误入歧途!”

“而且,若是有一天她修为超越了你,肆意妄为,还有我在,不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

周珏察觉到了陈平安的心声,施展以心印心的神通,将声音传入了陈平安的心神深处,安抚道。

陈平安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暗暗下定了决心,他绝对不会让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行差踏错,误入歧途的。

裴钱喜不自胜,小脸上的笑容灿烂至极,身上武运都凝实了三分,眼中日月光芒大盛,让朱敛看的为之一震。

周珏目光微移,落在了腰背佝偻,形如猿猴的朱敛身上,让这位藕花福地的谪仙人身体一僵,全身筋肉紧绷,好似全身都被看透了一般,没有任何的秘密可以隐藏。

“五梦七相,陆沉你未免算计的太多了!”

周珏眼中浮现出了一道丝线,一头连接着朱敛,另一头刺入虚空,连接在了青冥天下白玉京一位年轻道士的身上。

“斩!”

周珏眼中射出一道虚无剑光,划过了这道丝线,斩断了白玉京三掌教与朱敛的联系,使得陆沉的五梦七相之法再也无法圆满。

青冥天下,白玉京大殿之中,陆沉盘腿而坐,五心向上,双眸紧闭,心神冥冥渺渺,突然一道剑光浮现识海,当头落下,斩在了他的金身法相之上,一部分本源消散,让他陡然惊醒,张口吐出了一道血雾,脸色变得惨白。

“有人出手斩了我的一具化身!”

陆沉双手十指不断掐动,一股玄妙的气息笼罩整座大殿,推演天机,一团团乱糟糟的因果线无法理清头绪,让他无奈放弃了推演,脸上露出了凝重之色,朦胧阴影笼罩了心灵最深处。

“天机难以推算,出手之人的修为远胜于我,在四座天下中,能做到这一步的屈指可数,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朱敛感到心头一空,随即又涌出了一种无比轻松的感觉,好像是打破了某种枷锁桎梏,自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以自由遨游,不受束缚。

周珏,陈平安等人一路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主要是陈平安古道热肠,喜欢管闲事,在柳氏的狮子园出手降妖救人,以身作则,引导着裴钱向着大道正途而行。

走走停停,大约耗费了半个月的时间,一行人才算是到达了青鸾国的京都,京都繁华,熙熙攘攘,朱敛向陈平安讨了一些金银黄白物,前去购买了那些男女打架的书画,君子不改本色。

陈平安则是前往了百年老铺,买了一些精美的宣纸,价格让吝啬财迷的草鞋少年都不由呲牙,感到了心疼。

周珏等人选择了一家闹市的酒楼,点了些饭菜,大快朵颐,饭桌上,朱敛与裴钱相互瞪眼,手中筷子势如闪电,抢夺着一只肥美的大鸡腿,斗得不亦乐乎,周珏与陈平安懒得理他们,任由胡闹。

“皇帝陛下要举办佛道大会,无数高人齐聚京都,昨天就发生了一件稀奇事,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事?快说说!”

酒楼内十分热闹,周珏旁边桌上的客人,小声议论着昨日一桩京城发生的妙事,引得陈平安等人竖起耳朵偷听。

“昨天大雨,有个进京书生在屋檐下避雨,有高僧持伞在雨中行走,书生询问高僧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高僧说他在雨中,书生在檐下无雨处,无需渡。书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高僧便大喝一声,自找伞去。最后那书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这位禅师有大慈悲,真佛法。那位高僧手中握着的不是纸伞,而是普渡苍生的佛法,书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禅师渡他,而是心中缺了自渡的佛法,所以才会被高僧一语喝醒。”

客栈的客人热烈的讨论着,不时的发出惊叹声,感慨僧人佛法精深,有着大慈悲,普度众生于苦难之中。

周珏喝了一口碗中的鸡汤,撇了撇嘴角,意有所指的说道。

“没啥味道!”

“周先生,你不是僧道,自然觉得这碗鸡汤没有味道!”

陈平安早已今非昔比,打了百万拳,行了千万里路,感悟见识远超常人,如何不明白周珏话中深意。

“若是一声喝后,禅师再借伞给那书生,风雨同程走上一路,这碗鸡汤的味道应该会好些?”

陈平安闻言,再次低头饮了一口鸡汤,鲜美无比,笑着说道。

“果然味道好了一些!”

朱敛和裴钱也停止了争斗,最后这只肥美的鸡腿还是落在了裴钱的口中,她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听到二人讨论,小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一头雾水。

周珏伸手拍了一下黑炭小姑娘的脑袋,笑着说道。

“吃你的鸡腿和米饭,这鸡汤你喝不得!”

裴钱想不明白,也就不费那个精力了,嗯了一声,埋头再次干饭,片刻后,小姑娘身体微微后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得意洋洋道。

“师伯,还是鸡腿好吃哩!”

“此话最有味道!”

周珏轻笑一声,笑容灿烂明媚,比窗外的阳光更加璀璨耀眼,让裴钱看的都呆愣了,觉得这位师伯笑起来真好看,只比师父差一点而已。

青鸾国京城因为这场佛道之辩,还出了很多咄咄怪事。比如有僧人劈烂了佛像当柴火烧,还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振聋发聩,引人深思。反而青鸾国的道士少有惊世骇俗之举,在双方教义争论中,逐渐落了下风。

陈平安脸上露出了深思之色,觉得周珏一言一行都充满了玄机,比起那些高僧禅师的惊世骇俗之举,更能让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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