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我不熟悉,袖箭我用过几次。
师父对自己的家族,说得不深,只提到过家传的有暗器门道,还有就是冶炼兵器的技术。
我还寻思过,师父的名字。蟑甲,蟑螂的蟑,不是中土的姓,放眼天下,也没有姓这个的。我只听说过弓长张和立早章。我早就怀疑这是个假名字了,只不过,直接去问,师父不仅不会说,还得给我来两棍。
我们跟踪师父是肯定不行的,我能感知到师父的距离,师父也就能感知到我。离得远了,感知不到,离得近了……要是有一个跟自己在同一个水平的江湖好手一路跟着自己,谁会不防备?
更何况,我和君十三两个人,形迹掩藏,有些难。我们选择绕路而行,加快脚程,在师父到关外之前到达。说不定可以在师父到达之前,就弄清楚金家和君六的关系。
只要我们能提早抵达,师父最多也就能感受到这里有强者潜伏,不会分出来是谁。
到了才知道,关外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我听说书人说,关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有无数的牛羊。关外的每个人都对中原虎视眈眈,趁我们不备,就会偷袭边关。残杀百姓,掠夺钱粮。
实际上我看见的和听说的有些差别。
我看见了城镇,汉人和胡人混居,相处融洽,不像有什么嫌隙的样子,不用互相防备。街市上流通的商品,五花八门,看得我是眼花缭乱,多数都认不出来是什么。
问路,金家早年也算是豪门大户,只不过近些年没落了。路人口中能得到的消息也就这样了,他们更愿意听些奇闻轶事,要不就是打听家长里短。小道消息倒是不少,关于金家没落的原因,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有的还有些离谱。
我还有些智力,实不相瞒,实在是没有办法强逼着自己相信。我还是自己去一趟金家吧,就算是逼,也得逼问出些东西。
金家的大门,雕梁画栋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只不过颜色褪去,不复往日的光彩。
拍门两下,等了一会儿,无人应门,再连拍三下,催促应门。
看来是没人在了,那我也不用客气了,一脚踹开大门就是了。君十三还说我这样不礼貌,万一惊扰了里面的人多不好。
哪管得了这么多,踹就是了。不踹还行,踹了确实惹祸了。
门板给踹掉了,正砸在一个老妪身上。还是君十三眼疾手快,救下了即将被压倒的老妪,才能让我至于再犯罪孽。
老妪说早就听见了我们的叫门声,只不过金家早就没有人了,没有人能来开门。她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过来开门,还没拉开门闩,门就碎了。我拿出一杆箭矢,老妪认出来了,表明了来意之后,老妪警惕的看着我们,叹了一口气,呼了一声“避无可避”,就把我们迎了进去。
没有茶水。不是老妪抠抠搜搜的不愿意沏茶,而是家徒四壁。连点粮食,拿出来的时候,我都发现了霉斑。
没错,从外面看起来,还有些豪门大户的样子,其实只剩一个空壳了。老妪说,这是孽缘。
这个镇名叫南春镇,意思是憧憬南方的春天。镇子里有两个金家,一户是豫州来的汉人,另一户就是这里,高丽金氏。
高丽金氏祖祖辈辈都是铁匠,往前捯个两百年,当时的家主偶遇了武林好手,见识了暗器之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随后就日日钻研,总希望能够打造出最好的暗器。这种兴趣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因为那个时候,胡汉之间成见颇深。
有些不带脑子的小子们,无论胡汉,时常当街械斗。高丽金氏也是被逼无奈,官府也不能时时刻刻派兵在街上守着,更不可能总是留意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们只是铁匠,不会功夫,只想着找出什么自保之法。
暗器可以随时藏匿于身上,便于携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他们。遇到战乱的时候,不管是哪支部落或是哪个国家作乱,哪怕不是高丽,汉人也都会更防着他们一些。一些不敢从军报国的怂人,害怕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就只能欺负欺负这些没有还手之力的人。
南春镇在大明治下,高丽人氏曾经过得很艰难。在朝鲜臣服之后,才好转一些。为了表示忠心,高丽金氏把暗器当中,袖箭的做法进行改良,做成了能够供弓兵使用的长箭,进献给大明。大明也不吝啬,封赏了不少金银珠宝。高丽金氏,就此发迹。
至于是哪支军队可以使用,就只有兵部和皇帝知道了。
豫州金氏,是前些年搬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往,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如今的状况。外人当中,能够知道之鳞片爪的,只有高丽金氏。
高丽金氏当中,所有会制这种弓箭的,都被豫州金氏掳去了。刚开始只有个把人消失,高丽金氏没太上心,只当是他们出门去,没有和家族汇报。后来人数增多之后,才重视起来。去报官府,官府全力追查,可总是毫无头绪,半年之后只得作罢。
高丽金氏当然不愿意就这么算了,自己派人去搜索去了。谁知道被掳走的族人越来越多,直到后来,归附高丽金氏的寻常铁匠和小孩子,都被掳走,甚至是豫州金氏打扮成强盗,直接上门强抢。
高丽金氏,就只剩下一些女人了。由于没有了劳力,家族开销实在没有办法供给上。不得已,变卖家产。当铺见到金氏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直到金氏遭了难,在价格上,压得极低。
老妪一边说一边流泪。
不久,家产就变卖光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说的就是当时的情况。年轻女子都离去了,趁着年轻,给各自找一个出路。老妪说着不怪她们,她们也想活着,可是眼中分明显现出了,久久不散的恨意。
最后吧,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老妪一人了。
君十三觉察出了不对,问老妪,为什么豫州金氏要做这样的事,而没有了劳力,不能供奉大明,为什么大明朝廷不管。
老妪说了很久的话了,上气不接下气,喘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才继续用蹩脚的汉话告诉我们原委。
她说,这两个问题是一回事儿。
豫州金氏代替了高丽金氏,为朝廷供奉这种特殊的箭矢。不知道是哪位神通广大的从中斡旋,朝廷根本就没有追查此事。
就此来说,我有了一个合理的推测。和君十三合计一下,她也觉得有点道理。
豫州金氏是君六的势力,白马寺也在豫州,这么推测,姑且合理。被掳走的人,在豫州金氏的支配之下,继续制箭,一部分上交大明,一部分豢养私军。师父……跟高丽金氏……不,师父应该就是高丽金氏的人。
“恕我僭越,你们金家,有没有一个叫蟑甲的人?”
“归附的工匠当中姓张的不少,叫这个名字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再仔细想想,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嗯……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蟑螂的蟑。”
“蟑螂是什么?”
“就是……一种昆虫……这不重要,总之,有没有一个姓蟑的,没见过的那个蟑字。”
“没什么印象。”
“那……”
我手指蘸水,在蒙上灰尘的桌子上勾勒出简单的人像,画的是师父。老妪看了半天,没认出来。君十三说我画得一点儿都不像,她也画了一个人像。
老妪还是认不出来具体是谁,只说看了眼熟。
不应该啊,师父之前给我的那套袖箭,看做工和机关,比起我拿来的那支弩箭来说,要精致得多。就凭这套袖箭,要是师父当真是金家的人,那也一定在门中有较高的地位,老妪不可能不认识啊。
一拍脑门,我还真是犯了傻,师父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就算是金家的人,那也离家三十多年了。画师父现在的样子,能看出眼熟已经不容易了。
我回忆最早遇见师父的时候,师父的样子,再想像着师父年少时候的模样。去掉皱纹,去掉胡须,脸再小一点,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拿肆行剑在泛黄的墙上,刻出我想想中师父年轻时候的样子。
还没有发问,这老妪潸然泪下。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那个……师……师奶……师父还活着呢,别哭啊。”
哭声中,夹杂着高丽话,我听不懂。
劲风呼啸。
“何人作乱!受死!”
是师父的声音。
房梁一般粗大的剑气从远处袭来,我和君十三联袂抵挡,也生生被震退了好几步。剑气还真是连绵不绝,接二连三的,连个呼吸的间隔都不给我们。
一声剑吟,不好,是椎血剑出鞘了。这可不是那种,用内力就能抵消的剑气可比的。
“师父,别打了,是我!”
所有攻势瞬间静止,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师父进门,无视了我和君十三,直直跪在老妪身前。
“娘,儿子回来晚了!”
“是啊,师父,你回来晚了,比我们还慢。”
“闭嘴,跪下!”
师父这么严肃,我哪敢再嬉皮笑脸。
老妪……不……师奶?这么叫还是很奇怪啊。师奶让我们起来,不要就这么跪着,找个凳子坐下。
师父说,回来晚,是因为不想回到家,就先去豫州金氏打探消息。直到感受到家里有两个不速之客之后,才匆忙赶回来。
师父在他娘面前乖多了,五十多岁的半个老头了,露出了难得的少年心性。
我说要和和君十三出去买些吃食,在家给老人家做顿饭吃。师父说不如到外面吃,找个酒家,吃点好的。我分明是为了让他们娘俩能够好好叙旧,我和君十三待这儿怕耽误他俩,怕他们聊的不尽兴。
那出去吃就出去吃呗。
镇子里有一家名叫伊林楼的酒楼,就定在这个地方。我和君十三先行一步,去点下酒菜,等师父他们过来。
小二问了好几次了,问菜什么时候上,我也纳闷,师父怎么来得这么慢。刚寻思着回去看看什么情况呢,师父和他娘就来了。
师奶掏出了压箱底的宝贝,打扮的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可以看得出来,师奶年轻时候,也是数得着的美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等这么长时间,也是值了。
我呼来小二上菜。
厨房已经准备好了有一段时间了,上菜的速度比较快。师奶当年意气风发的劲儿又回来了,端起酒杯的那个瞬间,一下子年轻了起码能有二十岁。
就这样推杯换盏,不亦乐乎。说是说在豫州金氏的眼皮子底下,可是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把那些“天”的走狗放在眼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师父让我跪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就跪呗。天地君亲师,只有师父对我最好,跪师父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师父说不对,不是让我跪他,而是让我跪师奶。
那我就在跪好了的基础上,稍微转动一下方向,面向师奶。
“娘,这是我的徒弟,就跟我的儿子一样,也就是您的孙子。”
三百九叩,行了完整的一套大礼。师父说的,也是我所想的。师父就如同我的父亲,师奶也就等同于我的奶奶。
一时之间有些触动,我们四个都是。
君十三打破僵局,跪在了我的身边,学着我刚才的样子,也行了一遍礼。师奶问师父,说这女子是谁,师父让我来介绍。
“奶奶,她是我的……”
“道侣!”
我还寻思着用什么词能说清楚,我跟君十三的身份,毕竟我们这种情况不太一样。君十三就借用了那些修仙的人,对于伴侣的称呼。
奶奶不是很了解“道侣”是什么意思,我就给奶奶解释。
“道侣是一种伴侣的身份,跟俗世理解的夫妻有一部分相同的地方,不过也有些不同,就比如说,道侣不一定会……行夫妻之事。”
“我想着抱孙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肆行都这么大了,那我还想抱重孙子呢,你们俩……真的?”
“奶奶,我有一个女儿,来得匆忙,孩子也小,就没有领来。”
“那好那好,孩子多大了,哪天抱来看看。”
师父不是很能接受这种说法:“娘,您要不跟我们走吧,别总待在这儿了。”
“那可不行,我得守着祖宗基业,死也得死在祖坟里。”
“娘……”
“别说了,我意已决。”
我赶紧把话题引到羽衣身上,免得师父和奶奶这两个人,这么多年没见了,还有什么不愉快。
总体来说,这顿饭吃的还是很愉快的。
回去的路上,我们才聊起了豫州金氏,我们这儿三个人都是未名境的,用不着偷偷摸摸的收集情报,直接去就行了。我料定那边,没有人是一合之敌。
第二天一早,奶奶用家里仅有的口粮,给我们煮了一大锅的粥,跟我们说不管再忙的事,都要先吃饭。
可能这就是母亲的爱吧,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这次也是借了师父的光。这碗粥应该是什么味道的,我没有尝出来,这是一种幸福的味道。
吃完收拾完,我们三人上路。一路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豫州金氏的府邸。
“三个数之内开门,否则,生死勿论。”
这种话当然得我来说了。
豫州金氏的人倒是客气,麻溜的开门迎接。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说辞,说高丽金氏如何如何的不仁义,他们只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也是我们这几个,一看气势就不一样,他们才会以礼相待,换是旁人,怕是早就被轰出去了。
漏洞百出这件事儿就不说了,就光凭我奶奶的一句话,这些人说什么都没有用。
先打废几个再说吧,我懒得和这些为虎作伥的喽啰多废口舌。也不用费什么时间,走进内堂的路上就解决了。
家主在厅里等我们。
金家家主长得跟君六有几分相像,还端着架子,给我们来先礼后兵那一套,还真是小看我们了。略施手段之下,金家家主什么都交代了。
君十三先回去接奶奶过来。
师父让豫州金氏的家主把所有族众召集起来,把高丽金氏的族人都放出来。
君十三速度快得紧,其他人还没有就位的时候,君十三就带着奶奶来了。不知道从哪儿找的轿子和轿夫,摇摇晃晃的,奶奶就坐在了家主的位置上。
“奶奶,您来认人吧。”
这个环节没有什么太过实际的作用。就算是他们藏起来了一些族人,谎称是死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他们那群人,也未必尽数到场。主要是不想豫州金氏的人,藏在高丽金氏的人中间,以逃脱厄运。或者是反过来,留下一些归属高丽金氏的人。
“几位高人,在这儿的就是所有的人了。”
“你说的可不算。”
让奶奶指认。奶奶认出了自己的族人,一一点出来,让他们站在一边。
没有被挑选出来的人,我也给他们一个机会,自证清白。奶奶年岁大了,未必能认全。只要能够证明自己是高丽金氏的,我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分辨的事情,有些难度。主要就在于,前一个人说过的话,后一个人要是重复一遍,是不是还具备效力。
前面一些都可以甄别,最后一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证明了。在我准备下手的时候,那个人大喝一声,还有话说。
“我,我可以自证清白。我知道……当年的隐秘!金元被驱逐的事情另有隐情!”
金元,是师父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