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果然着了急。
“你还说这话!你到底是要咒我,还是要气我?”
“这有什么,”林黛玉平静地拿出帕子,将贾宝玉脸上的汗珠儿揩了,“你看你——青筋都暴起来了,急了一脸的汗……”
贾宝玉望了她半天,说道:“你放心。”
林黛玉眼中泪涌了上来,转身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果你的心我都体会不到,也就不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不明白的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就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正是因为你不放心我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至于一日重似一日的。”
林黛玉听闻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虽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半个字吐不出来。
只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低头便走。
“你等我再说一句话。”
“不用说了。你的话,我都知道了。”
林黛玉头也不回地一径去了。
贾宝玉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袭人赶到跟前给他送扇子时,他还在望着出神。
“大热天你也不带扇子,亏我……”
“我的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说出来,就算死也甘心了。我为你弄了一身的病,只等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能好,我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
袭人听闻吓了一跳,忙推了推他。
“二爷,你怎么了,不去见老爷?”
贾宝玉醒过神来,方知袭人在面前,默然无语接了扇子去了。
会过贾雨村出来,便踱步往王夫人处来,欲探听金钏儿下落,不想又遇贾政送客回来,可巧撞了个满怀。
贾宝玉倒抽一口凉气,垂手一旁站了。
“好端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刚才雨村要见你,老半天才出来!既然出来了,又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旧是葳葳蕤蕤!你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贾宝玉素日口角伶俐,此时不知为何,只觉心绪繁乱,言语懒淡。
贾政原本无气,今见他应对不似往日,反生了三分气。
方欲教训,忽有传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来人,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一怔,心下疑惑,命人快请。
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便开口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事相求。敢烦大人做主,不但王爷承情,下官辈亦感恩不尽。”
贾政起身陪笑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
那人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因说道:“我们府里有个戏子叫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说,他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圣上所赐,不便转赠令郎,若令郎着实爱慕,不如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若是大人不肯题奏,因这琪官甚合我老人家心意,断断少不得此人。还请老大人传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恩之罪,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
说毕,那长史官忙打一躬。
贾政听闻又惊又怒,立时吩咐:“传宝玉来!”
却说贾宝玉来到王夫人处,惊闻金钏儿含羞自尽了,一时五内摧伤,悔痛无极,被王夫人数落一番,也无可回说。
因薛宝钗取了衣服回来,王夫人方命他出去。
贾宝玉茫然不知何往,一面垂头落泪,一面出了屏门。忽听说老爷传唤,不知又为何故,只得忍痛赶来。
“该死的奴才!在家不读书也就罢了,竟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祸及于我!”
贾宝玉听闻心中大惊,暗忖一番,急忙回道:“不知‘琪官’二字是何物,‘引逗’二字就更不懂了,不知究竟何事,请父亲明示。”
贾政听他如此说,又疑惑起来。
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不必掩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岂不念公子之德?”
贾宝玉道:“实在不知,大人明智,岂可轻信讹传。”
那人冷冷道:“现有证据,公子何必还赖?要是当着老大人的面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他的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贾宝玉立时目瞪口呆:这样私密的事他如何得知?既连这个也知道了,别的事怕也瞒不过了,不如趁早打发他走了,以免再说出别话来。
“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的大事,倒不晓得?——听说他在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公子既这样说,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告辞!”
那长史官说毕跨出厅外去了。
贾政早已经气得眼斜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站着别动,回来有话问你!”
贾宝玉恐事不妙,忙四顾寻人捎信儿,偏偏一个人也不见,连茗烟也不知哪里去了,好不容易等来个老婆子,却又是个聋子!
且说贾政回来,正撞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子乱跑,登时火气上来。
“快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