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所有人,亲戚、街坊,沈氏的人,包括沈恪在内,都没想到事情还能朝这个方向发生转折。
而最没想到的人,是小林简。
他从小就话少,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叽叽喳喳,磕磕绊绊长到现在,上学之后依旧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而此时,那双乌沉的、极少有情绪的大眼睛此时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懵懂和茫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姑?”
这道声音太过于孱弱,风一吹就四散在干冷的空气中,除了面前背光而立的沈恪,微弱得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听见。
“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林江月手里攥着纸条和名片冲过来,依旧是叫喊的哭声:“说得轻巧啊,你们是有钱人,就以为一条人命能拿钱换,没门!那可是一条命,我弟弟的命!”
宋秩立刻说:“沈董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刚才转达过了,今后你们有任何困难,都可以……”
“别说那些虚的!”何国栋一把推开宋特助,和媳妇儿统一口径,“找你?你不也就是个打工的吗?哪天你辞职了呢,下岗了呢?我们找谁去!你说的话顶用吗!”
宋秩从二十五岁进入沈氏到现在,跟在沈长谦身边五六年的时间,凭借个人过硬的专业水准,从董事办专员一路做到董事长特助的位置,应对过大大小小的商业风浪,但是与这样的刁皮赖户打交道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此刻只能再次表明立场:“沈氏最重承诺,而且——”
熟料再次被林江月打断:“信你们有钱人的话,我们还不天天过年?一箱子钱就想买条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说罢话锋一转,又要嚎,“我苦命的弟弟哎——”
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沈恪的态度始终温沉平和,且对方是林江河的亲人,他依旧克己有礼:“那您有什么想法,或者还需要我们做哪些努力?只要……”
“刚不说了吗!”何舟从堂屋门口冲过来,人不大,但刁皮气势却不输他爸妈,手往灵棚里一指,“要走也行,你们把他也带走,他爸他妈都没了,我们家凭啥给别人养孩子啊!”
“造孽啊!”旁边一直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念叨了一句,“那是你舅舅的儿子,你表弟哟!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姓啥他姓啥?咋就是一家人了!”何舟骂骂咧咧地回嘴,“我爸妈说了,我们家的钱以后都得供我和我姐上学念书,还得给我成家娶媳妇儿,凭啥养他啊!”
说到钱,林江月也不嚎了,“蹭”地一下窜过来,直接上手翻何舟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啥了?不是说不让你拿钱!这个败家祖宗!”
娘翻儿子挡,何家另一个女孩过来拦着,场面一度混乱升级。
何国栋紧紧抱着那一箱子现金不撒手,下了最后通牒:“咱们有话就直说了吧,这钱我们收下了,你们欠了一条命,该给的!但你们也看见了,我家里还俩孩子,四张等着吃饭的嘴,再养一个,还是个男娃,没那条件!上十来年的学得多少钱,以后给他盖房成家又得多少钱?那是个斗大的数,我老何家不欠他们老林家的!”
“少爷,你看这……”宋特助一时踟蹰,低声问,“是不是再给他们……”
沈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
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算是心里有数了,积贫、贪婪、冷漠,再给多少钱都是一样,而且问题并不出在钱上,就算给得再多,真正能花在这孩子身上的又有多少?寄人篱下,稚子无辜,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谁又敢保证他三餐温饱,平安无虞,遑论今后品性纯良?
如此看,刚刚那句“好好长大”,不过是一句笑话。
沈恪回国后的这十几天一直处于高度负荷状态,沈长谦还躺在病床上,但集团的运转不能停滞,他根据沈长谦的授意,先是处理了一些公司的棘手问题,而后又开始进行工作上的交接,中途还折返了一趟美国费城办理学业手续,几乎不眠不休地折腾了这些天,却还要兼顾安慰母亲的情绪。如今,这些天厚积的疲累终于在混乱中略显端倪。
沈恪捏了捏眉心,拿出电话,走到一旁拨通沈长谦的私人号码。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有必要征询父母的意见。
接电话的是丛婉,沈恪叫了声“妈”,丛婉“哎”了一声,温声问他是否一切顺利。
沈恪沉吟一瞬,长话短说,三两句交代清楚目前状况,说:“我觉得这件事,需要要问问爸的意思。”
电话那边丛婉缄默许久,而后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
片刻后,他听见沈长谦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前几日的虚弱,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沈恪思忖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不太好。”
而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沈长谦沉声道:“明天发丧?”
“是。”沈恪说。
“得让孩子送送,别坏了老例。”沈长谦的声音停顿一秒,又响起,“然后……先带回来吧。”
沈恪愣了下,眉心微蹙:“爸?”
“你在那边多留一晚,这时候别让孩子受屈,明天……先把人带回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沈恪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当了二十年的天之骄子,他第一次知道何为进退维谷。
其实就算沈长谦不嘱咐,看今晚的架势他也无法安然离去。
不远处的哭闹还在继续,林江月和亲戚哭诉,和乡邻诉苦,有人劝,有人阻,有人让她想开点,有人说她这事办得冷情,沈恪却不再上前安慰,他径直回到小林简身边,再次蹲下来平视着他,问:“是不是今天一晚上你都得在这守着?”
小林简的反应依旧慢半拍似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沈恪还想对他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却主动开口,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我爸换了你爸的命?”
这个“换”字是无论如何都不恰当的,但是面对这么小的一个人,纵然沈恪向来理智,可那些所谓的“实情真相”此刻却也无法宣之于口。
过了许久,沈恪说:“是救,是你的爸爸救了我的爸爸,所以我要谢谢你。”
彼时,八岁的林简尚不能理解“换”与“救”这二字之间所蕴含的天差地别,按常理来说,他是最有资格哭闹发泄甚至是怨恨的人,对着眼前这个人撒泼打滚或是拳打脚踢,只因为他爸是为了这个人的爸才没的,他一个小孩儿,表达情绪的方式可以无所顾忌。
然而林简没有。
他爸还活着的时候,总会跟他说,“儿子,你长大以后可得当个好人,热心肠,别那么多歪心眼,爸就知足了”,而上学之后,课本上写的,老师黑板上教的,又让他对父亲的话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于是,林简吸吸鼻子,只是问:“那他是见义勇为吗?”
这四个字,已经是八岁的孩子对突然失去父亲这件事,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诠释。
沈恪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对,是见义勇为,你爸爸……是个英雄。”
林简缓而慢地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睛,却不再开口说些什么。
叫喊声和烧纸烟灰弥漫在山村的冷空气里,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压抑。沈恪大步走出灵棚,对着还在发疯的林江月两口子结案陈词,先让孩子给他爸发丧,等事情都办完了,人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林江月也不闹了,像是怕他反悔,又像是不相信一样,问:“那、那带走了……还给我们送回来不?”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人?沈恪稍稍变冷的眸光从几人身前掠过,一个字都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这场荒诞的闹剧。
走是走不了了,但是留一晚麻烦事更多。沈恪靠着车身不想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上零散的星星,宋秩得知接下来的安排后,第一时间就是找住处,他们此行六个人,两辆车,下属怎么都能凑合一宿,只怕刚回国的沈恪无法将就。
村子里必然是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镇上倒是有一家旅馆,不是什么正经酒店,开在国道边上,给路过的大货司机歇脚的地方,而唯一一个县级宾馆在县城里,县政府旁边,虽说不挂星,但好歹能算得上干净,只是路程太远,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
沈恪的上衣还穿在那个孩子身上,宋秩从车里拿出一件外套,顺便跟他说了宾馆的事,询问道:“少爷,您看……”
在夜风中待久了,胳膊连着手指都是麻的,沈恪穿上外套,嗓音有些疲惫的僵硬:“别折腾了,在车里将就一晚。”
“那怎么行!”宋秩有些为难,“我们都好说,关键是您……”
“没那么矫情。”沈恪说。
他这样讲,宋秩也不能再劝,于是几个人上车,开到了稍远一些的一处空场,车里开着暖风,温度很快回升,沈恪将外套脱下来,自顾靠在后排椅背,身体其实是疲惫的,但是精神却无法放松,这些年画图做设计养成的老毛病,越累越睡不着。
翻开手机相册,一张张设计图看过去,最后一张效果图是回国前的作品,意境创立、景观轴线、空间内涵、场地功能……每一处细节的设计都是心血之作,从概念手稿到平面设图再到立体成形,中西结合的园林大境,设计师创作理想与个人理念的碰撞融合……就连素以严苛著称的德国籍导师都忍不住夸赞他,“inmethetigersniffstherose”。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的又何止一家平静?随着沈长谦重伤,他向学院申请延时毕业,回国处理集团内务……纵使胸中丘壑山河千万,到头来也只剩下这山村夜色阑珊中的独自品砸。
夜深沉,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过了凌晨,宋秩坐在前排副驾已经睡着,山里的夜晚安静得恍若无人之境。
唯有不远处的那个小院子里,依稀一抹灯亮。
灯影之下,应该还有一个瘦弱寡言的孩子,独卧夜露寒霄。
沈恪按了按鼓胀疼痛的太阳穴,收起手机,拎着外套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