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澄踏进正房的时候,看到妻子坐在罗汉床上做着针线活,他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妻子做这些了,上前温和地道,“做什么呢?”
容金氏吓了一跳,险些戳到自己的手,抬头看到丈夫的脸,不满地嗔了一句,“怎静悄悄地进来?那些个蹄子都惫懒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回头得说说她们才行……”
“是我不让她们进来通传的。”容澄示意她不用站起来,伸手拿起妻子手中正在缝的衣裳看了起来,“给谁做的?”看样子是件男式的亵衣,看样子也不像是给容鹭的,不过容鹭不是妻子亲生的,他也没想过让她真做到一碗水端平,只要尽了嫡母的职责就行,其他的略有差别也在情理之中。
容金氏从他的手里把亵衣给拿回来,然后展开在丈夫的身上比划了一下,“我见刚好得闲,就给你做了件,不过你若是不喜也无妨,给鸿哥儿也行,他身形跟你类似……”会这么说其实是觉得不好意思。
容澄一把握住她的手,眉眼里都是笑意,“都说给我做的,怎好给了他去?他的衣裳让他娘子给他做便是。”
刚新婚的时候,他的贴身衣物都是妻子做的,后来把刚出生的大女儿容静秋给送到庄子去之后,妻子就没再动过针线给他做衣裳,夫妻俩的感情急转直下,再到后来傅姨娘进门,两人的关系彻底冷了下来。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容金氏觉得被他握住的手微微发热,脸上飘起两朵红云,一大把年纪了再做这些动作总觉得不大合适,于是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让人看去,徒惹笑话……”
“谁敢笑话?本侯处置了她。”
“越说越不像话,哪还像个侯爷的样子?”
“……”
夫妻俩斗了会儿嘴,最后相视一笑。
气氛如此之好,容澄内心的挣扎就更为剧烈,心里似有两个小人在互相拉扯着,一个同意说,毕竟现在他正在与妻子修补关系,这样的事瞒下去对感情的伤害很大;另一个不同意说,毕竟这事情不光彩,他怕看到妻子眼里鄙视的目光,更不想与她争吵,毕竟这是年少时犯下的错误。
身为女人的容金氏却直觉丈夫有心事,哪怕他正在笑着,她也能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莫非这心事是与她有关的?
她突然伸手握住丈夫的手,“你有话想跟我说?”
容澄一愣,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容金氏笑道,“我跟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有些时候我还是了解你的。”顿了顿,“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的呢?”
容澄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长痛不如短痛,他最终决定坦白。
容金氏静静地听着丈夫说起那段在江南时的荒唐时光,男人逛逛花楼喝喝小酒什么的,她真的不太在意,反正这世上有不逛花楼的男人吗?至少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没见过,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也不会自视甚高地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府里还有个傅姨娘在呢,这个女人比那过去式的花娘更让她厌恶与忌惮,毕竟这人就在眼前,而那花娘早就是过去式的,丈夫若是真在意,府里就会有个出身烟花之地的姨娘,最终府里也没有这么个人存在。
容澄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看到她神情如常,心里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再说起来时语气也不如之前那么紧绷,“后来你也知道了,爹病重了,我也不可能真带个这么出身的女人回府来气他,况且当时也给足了她银钱,我以为这事到此为止了……”
“她现在找来缠你了?”容金氏的眼神一下子就凌利了起来,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该如此不知廉耻。
“不是,你听我说。”容澄反握紧她的手。
容金氏不说话了,而是静静地听着他说下文。
尽管她也觉得这烟花女子太傻了,对一个负心汉念念不忘这不是傻是什么?心里的厌恶也不那么强烈,但这一切在听到这烟花女子居然为容澄生了个孩子的时候,她彻底不淡定了。
她猛地抽出被丈夫握紧的手,把手中还没有缝好的亵衣朝容澄砸去,怒道:“你怎么可以让她怀孕生子?容澄,你置我于何地?”
虽说是私生子,但那是丈夫真正的长子,这让她情何以堪?哪家会让长子先于嫡子出生?这本身就不符合纲常,可他居然一瞒就瞒了她这么多年。
容金氏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居然还想着与他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他居然给她弄出了个私生的长子,眼泪不争气地出现在眼眶里,她恨恨地背过身去不看他。
她为自己不值,当年为何眼瞎相中了他?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一定告诉爹娘,这个人不靠谱,不能嫁,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容澄微垂着头,她的反应在意料当中,毕竟这些事换成谁都不能轻易接受,“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是这段时间才知道他的存在,在这事上我没有欺骗你,当年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
如果知道又如何?
他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心里知道如果早知道,当年他一定让尤氏把这个孩子给打掉,不是他心狠,而是这样的孩子出生对谁都没有好处,顶着一个私生子的名头,那孩子也未必能得好,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存在更好。
他是不可能纳尤氏为妾的,毕竟尤氏的出身太不光彩。
容金氏没有转头看他,心里只觉得一片凄苦。
看着妻子拒绝自己的背影,容澄的脸上也是一片黯然,不过他还是隐瞒下了钟义这个私生子拐了容静思私奔的事情,要是全盘托出,容金氏会想得更多,那这后果或许会很严重。
他对钟义这儿子是没有多少感情,但毕竟也是为人父的,不想给他拉太多的仇恨,妻子娘家有多少能量他一清二楚。
他伸手拍了下容金氏的肩膀,容金氏的身体震了一下,然后身体一个抖动甩开了他的手。
容澄这些年身居高位,自然不可能真的在妻子的面前做小伏祗,既然她拒绝自己的靠近,他也不自讨没趣,于是起身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你好好想想,我先回去前院了。”
说完,他深深了看了眼容金氏,然后转身就走了。
外面正与守夜的婆子说话的花嬷嬷看到侯爷冷着脸出来,不由得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刚才不是气氛挺好的,怎么又吵了起来了?
她不敢问侯爷,只能在他带着小厮离开后,这才急匆匆地往里屋跑。
一进去,就看到容金氏趴在罗汉床上痛哭失声,而那件特意为侯爷做的亵衣却是掉落在地,最近容金氏颇为宝贝这件亵衣,还说要给侯爷一个惊喜。
怎么一转眼就给扔到地上了?
她上前把那件还没有完成的亵衣捡了起来放到一边,“夫人,这又怎么了?”
容金氏听到花嬷嬷的问话,这才急忙拿帕子去擦眼泪,这么丢人的事情她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没什么……”
花嬷嬷侍候了容金氏一辈子,哪里会不知道她言不由衷?于是道,“夫人,您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就算老奴出不了什么主意,但说出来,夫人的心里能好受些。”
容金氏这下子更忍不住眼泪,把丈夫有私生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花嬷嬷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侯爷还有个这么大的私生子,算算时间,岂不是比嫡长子容鸿还要大?怪不得夫人会如此伤心,这们的事情放到哪家,哪家都会忌诲。
容金氏到底还是记挂着丈夫,不由得叮嘱了一句,“这些话你可不许传回去给母亲知道,不然她肯定会不依不饶的,这些……都是成亲前的事情,我……”
花嬷嬷是当初她带来的陪房,所以她与金家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很多事情也是经过她的嘴传回去给母亲金陈氏知道的。
“夫人,老奴哪会不知道轻重?”花嬷嬷忙道,她也不是事事都会传回去给金老夫人知晓的,总要斟酌一下,前提得是为了容金氏着想。
“夫人打算如何?”她又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容金氏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心里膈应这些事情,觉得像吞了只苍蝇入肚,恶心得要命。
花嬷嬷倒是觉得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劝了一句,“夫人,事情既然都已经成这样了,老奴算算时间,那私生子也大了,再计较也无济于事,夫人,何不大方点,卖个好给侯爷?”
“那他当初在江南让那花娘怀孕时可有想过我?”容金氏气道。
“夫人,当初您俩还没有定亲,连面都没见过呢。”花嬷嬷道,“老奴说句公道话,就那花娘的身份,是万万进不了侯府的,如果侯爷真的早就知道,哪还有这私生子的出生?未成亲就有了孩子,侯爷当时也就没了行情,谁家的好姑娘还愿意嫁进来?”
成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这样的婚姻对大家都有好处,门不当户不对,无论男女,都是极大的负担,能幸福者十之一二都不到。
容金氏不说话了,这些道理她未必就不懂,可是心里还是委屈得紧。
花嬷嬷也没有多劝,有些事情还得夫人自个儿想通才行,不然外人说得再多也没有用。
容金氏一宿都没有睡着,反复来回琢磨着丈夫说的话,天亮之际,她起了身,穿戴好到了前院的书房。
容澄一夜也没有睡好,今日他就得出发去庄子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给解决了,至于妻子那里,等她能心平气和谈一谈的时候,他再出现更为妥当。
只是刚梳洗完,就听说妻子来了,他忙到外间,看到妻子果然在坐,他眼里有几分惊喜,“你怎么来了?”
容金氏抬头看丈夫时,容颜有些憔悴,而丈夫比她也好不了多少,显然这事冲击到的人不止她,她这心里才好受了些。
“我想了一宿,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介意这个私生子介意得到要命,可就像花嬷嬷说的,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她还是大方卖个好给他,对自己更为有利。
容澄坐到妻子的对面,正色道,“我不会把人给认回来的,这点你放心。”
他是绝对不会让私生子影响到嫡长子的利益,这点毋庸置疑。
容金氏长舒一口气,她也不想要个庶长子,占了个长字的孩子多少会占些便宜的,就像大房那样够恶心人的,她可不想她的儿子受这些鸟气。
既然不打算让私生子认祖归宗,那事情就好办了,她也不是那等爱拈酸吃醋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给丈夫的外书房安排俩个通房丫头侍候。
她起身走到丈夫的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这些事我都会跟你一块儿面对,只是往后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无论是傅姨娘还是外面的女人,亦或是那俩通房丫头,谁要怀孕,都得得到她的点头同意才行,这是她身为大妇的权利。
容澄的眼里有些动容,妻子的大度让他颇为羞愧,他伸手抱住妻子,“都听你的。”
容金氏想明白了,不管如何,首先要确保的是自己孩子的利益,不能再让别人来分薄了。
因为妻子的态度,容澄把要去庄子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容金氏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失声痛哭,而是把家事都暂时交给儿媳妇容马氏处理,自己随丈夫一块儿到庄子去,她对那个烟花女子也有几分好奇。
在庄子里的容静秋也不得闲,容静思居然闹节食,还把容李氏端进去的吃食都给扔了出来,她刚赶到的时候,就看到容李氏的身上也沾了不少汤汤水水。
“四婶。”她唤了一声。
容李氏面上还有几分怒气,但听到容静秋的声音,她又把这怒气给压下去,转头朝容静秋苦笑道,“让你看笑话了,你五妹妹她……”
她想为女儿说两句好话,可她这一身狼狈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也没有说服力。
容静秋道,“四婶先去换身衣服,五妹妹这儿有我。”
“你去劝劝她也好,若是她出言不逊,秋丫头你多担待一点,四婶在这里先跟你道个歉。”知女莫若母,容李氏知道女儿的嘴里估计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容静秋拍了下容李氏的手,表示她心里有数,不会跟容静思计较的。
容李氏这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容静秋掀帘子进去的时候,容静思背对着门口嚷道,“我不吃,通通都给我端走,我这就去死……”
“你这话除了要胁你娘,你还能要胁谁”容静秋不惯她,“既然想要死,那就麻利点,不过千万别死在我这里,我可不想脏了这地。”
容静思一听,立即转身怒瞪容静秋,“你来做什么?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给我出去,滚——”
容静秋上前一把将她指向她的手指打掉,冷色道,“要滚的是你,容静思,你可知道你的行为差点害了容家其他的女儿,到时候你纵是死一万次也偿还不了……”
“我害了谁?你说啊,都是你多管闲事,他才会送我回来的,我恨死你了——”容静思接受不了钟义对她说的绝情话,更恐惧自己会为妾的命运。
“你以为我想多管你的闲事?你私奔败坏的是容家姑娘的名声,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我可不想被你连累,其他的姐妹们也不想被你连累,她们还想嫁个好人。”容静秋话说得很是直接,“所以你真要死的话,就干脆点,这样一来你的丑事也不用担心被人揭穿,大家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容静思的脸色涨得通红,她当初决定走的时候并没有想得那么多,如今听到这后果,她也感到一阵后怕,她素日里是喜欢掐尖好强且好出风头,但是她并不想连累旁人,更何况是跟她没有仇怨的府里姐妹?
“我……我没想过这么多……”
“那就现在想,好好地想想你的所作所为带给别人的噩梦。”
容静思撂下话后,转身就要走,这些话就算不能点醒容静思,但也能让她安静一段时间,她还是先去烦恼亲爹和尤氏见面的事情吧。
“你,你别走。”容静思上前去拦住容静秋。
容静秋挑了挑眉看她。
“你帮我给钟公子传句话,我……”
容静秋皱紧眉头,没想到她居然对钟义还没有死心,“他不是说不会娶你吗?”
“那是气话,要不然他为何要带我走?”容静思道,“我娘在那儿,他不得不这么说,我理解他的苦衷……”
容静秋顿时哭笑不得,这容静思厉害了,居然还为钟义的行为找了个借口。
她闭了闭眼,实在听不下去容静思对钟义的痴恋,这种行为有违伦理纲常,于是她上前凑到容静思的耳边轻轻说了句。
容静思瞬间睁大眼睛看她,“你骗我?对不对?”
“你看我像骗你的样子吗?”容静秋摊摊手道,“不信,你就找钟义去质问。”
她甚至还把钟义住的客房位置告诉她,解铃还须系铃人,惟有钟义才能斩断她的胡思乱想。
容静思当即提起裙摆就飞奔去找钟义。
毫不客气地推开钟义住的客房的门,她冲了进去,两眼紧紧地盯着钟义看,“容静秋说你实际是我堂兄,钟义,你告诉我,她是骗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