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亲娘没有吃晚膳,亲自端了些吃食过来的容静季隔着窗子听到里面亲娘那近似疯狂憎恨的声音,眉头顿时皱紧。
在她看来,弟弟容鹭交给嫡母教养也不是一件坏事,将来说出去也好听,毕竟是养在嫡母身边的,总比一句小娘养大的话要体面得多。
她知道亲娘是无法释怀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这么为子女着想,当初就不该当人小妾,凭着祖母容傅氏是亲娘的姑姑这一条,当年她可以嫁得更好,堂堂正正当人正房娘子不好吗?
思及此,她没有进去劝说的想法,而是朝身后的大丫鬟道,“走吧。”
看到自家姑娘转身就走,侍候她的大丫鬟忙跟上,不由地看了眼傅姨娘住的屋子,疯疯颠颠的,怪不得侯爷现在不宠她了。
容静季回去后,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亲娘这是又要准备做什么?她不禁有几分胆战心惊,实在不想再起事端,招手让信任的大丫鬟上前,她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大丫鬟点了点头,她这才觉得稍稍安心。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了几圈,她还是着人打灯亲自去一趟正房那边的东跨院。
容静秋还没有睡下,她有着夜里挑灯看会儿书的毛病,虽然奶娘林安氏觉得费眼,说了几次,但她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也没真的想要改,最后还是林安氏妥协了,晚上就时常挑动灯芯让火光更大一点。
竹儿掀帘子进来,“姑娘,六姑娘来了。”
容静季?
她来干什么?
不但容静秋有疑问,其他的几个大丫鬟也面面相觑,毕竟今儿个容金氏与傅姨娘闹得不愉快,这个六姑娘不会是来找回场子的吧?
红裳和绿袖对视一眼,直接就往容静秋的方向靠拢,如果六姑娘要发难,她们俩也可以顶一顶。
容静秋看到后,顿时哭笑不得,“不用这么紧张,她又不是洪水猛兽。”把书本放下,朝竹儿道,“请六姑娘进来。”
竹儿福了福,这才出去请人。
这位于正房后面的东跨院,容静季是第一次来,之前容静秋有给府里的姐妹们发帖子请她们来暖房,但她并没有前来,她知道嫡母见到她会不高兴,所以没有必要给这嫡姐找不痛快。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看着这一簇簇在夜色里仍可看见轮廓的景致,不由得出了神,直到身后的大丫鬟轻唤数声,她这才回过神来。
看到之前通报的大丫鬟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这才稍稍地整了下衣衫,轻咳一声,这才随她迈入室内。
屋内的光线很是充足,她一进来就先闻到一股宁神香的气息,然后才看到容静秋坐在罗汉床上朝她招手,而脚踏处坐了好几个大丫鬟,这阵仗让她微微愣了愣神。
“愣在那儿做甚?过来这里坐下,我就不起来迎你了。”
听到这带着几分和气的声音,她笑了笑,这才走过去坐在容静秋的对面,敛裙而坐,脊背挺直,淡漠的神情中略有些拘谨。
容静秋看到梅儿端来茶水,亲自把茶水奉到她面前,“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三姐姐说笑了。”容静季也笑了笑。
“我还没有谢你上回给我送药材呢。”
“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何足挂齿?三姐姐莫要记挂。”
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容静秋觉得这真是尬聊,容静季看来不是个好的说话对象,又或者是与她没有什么话要说。
容静季自己也感觉到有几分尴尬,想到弟弟容鹭,她突然起身朝容静秋屈膝行了一礼。
“六妹妹,这是做甚?”容静秋忙起身扶她。
容静季却是不起身,直接抬头道:“三姐姐,鹭哥儿是个好孩子,以后他养在母亲的膝下,还请三姐姐能多多提点他,他不是个榆木脑袋,就是有时候比较腼腆,并不是屡教不改之辈,请三姐姐能多多照顾照顾他。”
容静秋顿时知道她的来意了,是为了那亲弟弟容鹭而来的。
“你快起来,有话我们好好说,无须行此大礼,鹭哥儿是个好孩子,自然不会有人为难他。”她用力将容静季给扶了起来,“正房也不是龙潭虎穴,你不用太担心,为难一个孩子的事情不会发生,我可以向你保证。”
容金氏不是个恶毒的嫡母,她顶多就是无视,不会刻意地去打压折磨一个孩子,两辈子为人,她对自己亲娘的这点节操还是有信心的。
若是真要为难,早就出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容静季道,“三姐姐莫要误会,不是怕母亲为难弟弟,而是……而是我一个当姐姐放心不下,他自幼没有离开过姨娘,性子也被姨娘养得胆小了,现在换了个陌生的地方,我怕他适应不了,”顿了顿,脸上浮起一抹苦笑,“母亲只怕现在也不想见到我。”
要不然,她会亲自到正房去照顾一段时间容鹭,让他适应新的环境,可她知道容金氏不会允许的。
容静秋拍了下她的手,“你放心好了,能尽力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这总行了吧?”
容静季这才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刚浮起的笑容又敛了下去,神色严肃了几分,“还有,就是我姨娘她……”亲口对外人说自己亲娘的坏话,她还是颇难开口。
容静秋微微蹙眉,心里对于容静季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几分猜测。
“就是你一定要小心她,还有出门在外多带几个府里的侍卫,我怕她会剑走偏锋,做出一些……伤害你的事情……”
再艰难,她还是把话说完了,这才觉得胸口的一块巨石被移走了,顿时一身轻松。
“谢谢六妹妹的提醒了。”这话容静秋说得真心实意,换成是她也未必愿意对人说自己亲娘的不是。
“三姐姐又客气了不是?”容静季这回笑得颇为开心,“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说,她再不好……也是生我养我的亲娘,可是这世上的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我不能泯灭自己的良心。”
这是她做人的坚持,虽然她有一个人人看不起的庶出身份,但她仍要挺直腰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番话让容静秋动容。
她亲自送容静季出去,看着她消失在夜色前回头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回去不用送了。
她仍是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她这才着人关上院门,返身回屋。
“姑娘,老奴现在对六姑娘改观了。”林安氏叹息道,“至少比四姑娘好,可惜却是托生在姨娘肚子里的。”
容静秋没有做声,人的出身是没法由自己选择的,能选择的就是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翌日清晨起来,她还是收拾了一下到正房去用早膳。
容金氏刚去侍候了婆母容傅氏用早膳回来,正着人去看看容鹭的情况如何,如果不大今日就要遣人去族学那儿请假了,就看到大女儿过来了,于是招手道,“怎么这么早过来?没睡好吗?”
“那倒没有。”容静秋笑道,没看到容鹭在场,于是一副有小秘密的样子低声道,“不就是您这儿添了个人,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到底是隔靴搔痒,我怕您难受。”
虽然知道容金氏不会用那种低级手段去折磨人,可她还是挺担心容金氏会因此影响心情,没人看到庶子还能高兴得起来。
容金氏的心里比吃糖还要甜蜜,“为娘都一把岁数了,还要你来操心?放宽心好了,他又不是今日才存在,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要真的过不去这个坎,早就过不去了。”
容静秋笑笑不说话了,看容金氏的样子也不像是说假话。
母女俩吃了个温馨的早膳,就相携去看望还在病中的容鹭。
容静秋看他仍旧如受惊的小鹿般想要起来行礼,忙上前一步按下,“等身体好了再行礼也不迟。”
容鹭朝她腼腆地一笑,眼角却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严肃的嫡母。
容金氏在床沿坐下,伸手轻抚他的额头,“总算是不发烧了,今儿个我就让人去帮你请假,你好好在家里养病,知道吗?想吃什么或缺什么东西,就让人去置办,你唤得我一声母亲,我总要尽这个责任的。”
态度不算十分亲切,但话语说得很是让人受用。
容鹭点了点头,不过仍旧有些担心地道,“族学那边请假,父亲会不会不高兴?”
“放心好了,我去跟他说,等你病好了,再抓紧时间补回落下的课程便是,到时候我去跟你先生说,让他私下里给你补功课。”
嫡母异常地好说话,容鹭不自觉地拿她跟亲娘做对比,至少亲娘对他说话不会如此轻柔,亲娘只有父亲在的时候才会温柔小意。
小少年的心里顿时对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嫡母不再抗拒,在吃饭上体现了出来,早膳就喝了一大碗粥,比上回有进步。
容静秋一直没有插话,容金氏这番操作连她都看不明白,竟比对她还更有几分耐心,不过没拿容静冬来比较过,所以也不知道容金氏这样算不算正常。
容鹭喝了药之后就躺下休息了。
容静秋这才扶着容金氏起身离开,到了外面,走在回廊上,她这才道,“娘这份胸怀我是真佩服了,换成我绝对做不到面面俱到。”
容金氏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我亲生的,不多关怀一点,别人又要说我这嫡母苛待他了,这嫡母跟继母一样难为。”半句不提自己的计划。
容静秋终究吃亏在没养过孩子,要不然就会察觉出容金氏好意下隐藏的恶意。
家里的烦锁事,她是不会带出家门的,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她出门都把红裳和绿袖这两个练家子给带上,最近没见赵裕再来给她找麻烦,可见这俩侍女应该没有再私下给他传信息,只要开始忠心于她,她也能给予相对的信任。
京城的夏天是比较闷热的,容静秋换了身淡蓝色的衣衫,这让她心里的浮躁去了不少,下了马车,就看到不远处建在水上的凉亭已经有人坐在那儿等她,她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拒绝了侍女给她打伞,她自己撑着一把丁香花的油纸伞缓缓向那人走去。
薄景然今日到得早了,遂坐在凉亭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哪知一抬头,就看到那丁香伞下的少女正笑吟吟地向他走来,风吹过她浅蓝色的衣裙,仿佛似大海在微微泛着波浪,给她添了几分金色的光芒,而身后的秀发似水草般飘荡在风中,像极了书中描绘的仙子。
让他微微失了失神。
“薄公子,久等了。”
进了凉亭,容静秋将手中的丁香花油纸伞慢慢合上。
薄景然这才回过神来,遂笑着起身迎她,“我也不过是刚到不久,算不上久等。”
两人重新落坐,薄景然从小厮安平的手中把茶壶接过来,亲自给容静秋沏茶,袅袅的茶香随风飘起,为这一方天地添了点水份。
“没想到薄公子还有如此的泡茶技术。”容静秋叹道。
她在茶道上没有什么天份,或者应该说没用什么心思研究过,上辈子的时候发现聚会上不喜欢斗茶,所以她这种实用为主的人也就不花那个心思了,这辈子是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直接拒之门外。
当然这不妨碍她赞美一下薄景然,确实薄景然沏茶的手艺是真不错,看得出来家族的底蕴。
“容姑娘谬赞了。”薄景然对于年轻姑娘的恭维还是十分受用的,这段时间他发现自己的定力不如想象中好。
容静秋就像那看似柔弱的蜘蛛网,正在一步步地将他给网住,这样美好的女子,他岂能不心动?
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只是总感觉这份情投意合缺少了那临门一脚的契机,她没挑明,他也在装糊涂,彼此都在试探中稳步前进。
娶个这样的妻子似乎也不错。
不过说到这个,他倒是记起今日出门前,安平给他说的关于她的流言。
“公子,那容三姑娘据传被她大伯母下过绝子药,这岂不是不能生育了?公子,还是早早把她脱手了为好,不然真娶了她日后没有嫡子岂不是可惜?”
安平是忧心忡忡的,不仅容静秋在打听他们的底细,他也在打听这容三姑娘的风评,当然少不了侯府最近的八卦。
“怎么说?”他当时候正在磨墨写字。
安平遂绘声绘色地将定远侯府的旧奴那个姓朱的嬷嬷,如何告御状,如何揭发容家大房的恶形,最后又是容家大夫人如何落入法网。
“如今案子还没有结,但是事情早就传开了,听说本来有好些人家想向她提亲的,最后都不了了之,公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种能让人茶余饭后嚼半天的流言一般都不是假的。”
他当即把笔放下,正色看向自己这个贴身小厮,“那你说说江南那儿有多少关于我的流言,尤其是克妻的言论说得有多刻薄就有多刻薄……”
“呸呸呸,什么克妻啊?那都是假的,都是那些女子不守妇道,关公子什么事?世人不知道真相这么说便罢了,公子也这么说自己?”
“那你又岂知你所打听到的流言就一定是真的?就算万一是真的,那又如何?我喜欢的是这么个聪慧能跟得上我步伐的女子,而不是一个的只会生孩子的女人。”
安平那时候大张嘴巴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到现在还记得。
“公子,您真的不在乎子嗣?”
“我们薄家是大家族,若我命中真无孩子,那过继一个便是,又有何难?”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看中的从来都是这个人,而不是她能带来的价值。
所以此刻看到她美好的面容,他不由得有些许心疼,这样的流言对于一个女孩子的伤害是非常大的,她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压力。
“为何这般看我?”容静秋有些好奇地问道,“是不是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
不应该啊,她下马车之前还仔细检查过,是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没有什么,色不迷人人自迷罢了。”
容静秋的脑子突然如雷轰一般地咋响了,一直以来她都还没想好该如何向对方表明心意,可此时猛地听到这样的诗句,他是在向她表明心意吗?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
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
这是江南地区的俗语诗,她恰巧是听过的,所以这是她理解的意思吗?
此时她的俏脸微微泛红,两辈子,首次有个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既新奇又觉得紧张,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她想过若是她的主动不能让薄景然心动,她就打算直接打交易牌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借婚事这个跳板跳离京城,这是她光明正大地离开最好的机会。
对面女孩子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薄景然在说出那句俗语诗时,有点担收她会嫌自己太过于孟浪,结果此刻看到她脸上爬上的红云,以及那一低头的娇羞,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多想实在是庸人自扰。
“容姑娘,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