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程风游便往储物库去了,小等一会,云飏子飘然而至。
库门未锁,一推就开,不出所料,灰尘漫天,程风游看向师父,却见云飏子体表生出一股气流,把灰尘全吹往自己这边来了。
让弟子吃灰尘,师父您老可真会爱惜徒弟!不过,若是师父高兴了,待会练剑时,下手或许能轻些。
程风游遂不抵抗,还装作被灰尘呛到,咳了两声,埋怨道:“这是多久没人来了呀?”
“快十年了,上次还是带你八师兄来的时候,你八师兄这孩子也是不错的。唉,可惜了。修行路上处处艰险,走错一步就没了……”云飏子一阵咦嘘。
一年多来,程风游倒也从云飏子口中,零碎地了解到了各位师兄师姐的一些境况。
因为出身隐宗,出师后加入其他宗派是世所默许的,况且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有部分师兄师姐便入了大门大派修行,如大师兄冯致远是学宫讲师,二师姐刘琰坤是三清宫的炼丹师,七师姐赵婉歆十余年前也入了学宫门墙。
学宫全称社稷学宫,天下间独此一家,一般只以学宫简称。
学宫长于治学,不行统治,涉世不深,不像独掌一州的四大宗派——执掌高州的佛门、执掌漠州的长生神殿、执掌隆州的三清宫以及执掌蛮州的天妖宗,事必亲躬,治下皆管;又不像世外隐宗,弟子寥寥,声名不显,但是就底蕴而言,其实不输二者。
在众弟子之中,另一些人喜欢闲云野鹤,不受拘束,便做了散修,逍遥自在,不须受宗门左右。
这部分人就是三师兄林城危,五师兄蓝莽以及六师兄莫昌佑。
值得一提的是,五师兄蓝莽如今是名武修,本来他也是炼气出身,修行《雲诀》,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本古修士的炼体法门,从此对炼体产生了浓厚兴趣,终究还是转行炼体去了。再之后,邂逅了三师兄堪称一绝的厨艺,从此沦为三师兄的忠实跟班以及打手,二人并行闯荡岱海,闯出了不小的名头。
至于没提到的老四,老八,都已陨落,仙道艰险,可见一斑。
“儿孙自有儿孙福,无福消受的,就是命。哪天我死了,若是没人替我伤心垂泪,那才是得了正果。”眼见师父有些感伤,程风游一脸自然之色地开解道。
“咦,你这小兔崽子,总有些古怪想法。那为师问你,要是为师死了,你会哭否?”云飏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诘问道。
“会。”程风游不假思索。
“既然如此,为何你死了,不让为师伤心,而为师死了,你却要哭?”云飏子再问。
“世间最痛,不外乎丧亲失友。与我亲近之人,我自然爱他,怎可让他承受此苦,不如尽皆由我一人扛下好了。”程风游神色刚毅,笃志而答。
“呵!痴儿傻子,年纪轻轻,懂个什么?快快进来,选一件趁手的法剑才是正事。”云飏子摇了摇头,哂笑着说道,眼底深处却泛起了一丝苍凉。
世间的苦,世间的难,岂是一人能够扛得下的?
“哦。”程风游应了一声,不再言语,乖乖跟在云飏子身后,步入储物库内。
岱海之中,法器、丹药、灵材之类,乃至炼丹师、炼器师、阵法师、制符师、偃师等等,都以品阶划分,由低至高,一至九品,一品最劣,九品至优,每个品阶之中又有下阶、中阶、上阶、顶阶之类的区分。
九品之上则为圣品,不在凡俗之列。
储物库中的法器多是一到三品的普通之物,又或者是残缺破损、不堪大用之物,皆是由门内各代传人捐赠而来,只作弟子未出师前训练所用。
程风游走入库中,走马观花似的在架间穿行。
架上的法器以剑居多,因为《雲诀》之中就有配套剑法。
程风游不时拿起法剑掂量、比划,注入真气感受剑的好坏,可惜全都不大满意,又一一放下。
不过,他并不气馁。
练剑之人,剑就是第二生命,能挑把合意的,多花点时间也无妨。
这回,他提起了一把三尺长剑,入手略沉,轻嘘一口气,吹去上面的灰尘后,便见此剑漆黑如墨,非金非玉,通体一质,不知是以何材质一次铸成,颀长的剑体上布满细密裂痕,给人一种一碰就碎的娇怜之感。
可剑一入手,程风游心头就陡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奇异念头,说不清道不明,头脑浑浑噩噩,只知把手往剑刃上一抹。
手掌瞬间被割破,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内涌了出来,马上又被那剑吸了进去。
鲜血猝一入剑,长剑便闪过一道黑光,如同沉寂万年的枯灯,终于被注入灯油,灿然点亮,又似酣眠千秋的巨兽,到底为人惊醒,展目咆哮!
程风游却嘤咛一声,昏厥倒地。
他意识懵懵懂懂,浸入了幻梦之中。
梦里,他被三姑婆叉着腰含恨唾骂,沫星喷面;被秦大伯绝情地张弓瞄准,躲无可躲;被无数凶神恶煞的村民紧紧包围,逃无可逃!
接着又像是被绑住了一样无法动弹,一把火不知从何而起,转眼间到处都燃了起来,鲜红的火焰肆意跳掠,燎到了他的身上,皮肤起泡,四肢被烧得焦黑,但他怎么扑也扑不灭。
随后,漆黑的浓烟也一齐席卷上来,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怎么也透不过气……
灼痛,窒息,然后绝望,一堕再堕,永无止息!
“好痛苦!好痛苦啊!”
“要是我有足够的力量就好了,就能终结这一切……”
“要是我有力量,当初娘亲就不会惨死……我好恨啊,我一定要获得力量,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我要把阻拦我的人全杀了,杀杀杀杀杀杀杀……”
他心中生出一阵阵暴戾念头,面目随之愈发狰狞,双眼之中瞳仁泛黑,一缕缕骇人的黑丝,自瞳仁内迸发出来,密密麻麻,几欲占满整个眼眶……
便在此时,一段嗓音洪亮、语气沧桑的真言蓦然响彻。
“清其心,静其神,空其灵,明其性,中其本,正其道,舒其元,达其真!”
“念!”
那声音暴喝道。
一惊之下,程风游心神颤抖,无意识地跟着念:“清…清其心,静…其神,空其灵……”
念了一遍,身上的痛楚减去不少。
又念了几遍,火焰褪去,黑烟渐散。
再念,周遭的幻象随语消融,黑暗溃败,清光扩散开来。
程风游环顾四周,空无一物。
直至整个世界布满清光,那如山似岳的形影,方才显露出来。
那是一尊全身墨染、巍峨如山的魔像。
魔像三首六臂,头生双角,嗔目獠牙,狰狞可怖。
而他正站在魔像脚下,宛若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忽然,他意念一动,身形飘飞起来,由魔像脚下徐徐升至魔像头顶,便见光秃秃的头顶中央,插着一把纯白长剑。
他一步迈出,踏上魔像头顶,握住了那把剑……
“破魔!”床上少年大吼一声,惊醒坐起。
“老幺,你醒了!”在旁坐候的云飏子瞬间睁开了眼,上下打量着他,“怎样,感觉好些了吗?”
程风游此刻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确实不像康健之人。
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想要起身下床行礼,无奈全身虚乏,提不起分毫力气,只好问道:“师父,我这是怎么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唉。”云飏子叹了口气,开始说起原委。
“你可还记得那日,为师带你去挑选法剑?”
程风游点点头。
“没想到,你竟挑了把魔剑!为师也不知道,这把魔剑为何会在此处。”云飏子有些自责。
“魔剑吸去了你一半元气,所以你现在身体虚乏,精神不振是很正常的。好在,它只是吸取你的元气,没有触及你的本元,其他的倒无大碍。你如今元气损耗过多,须得好生休养一段时日。至于魔剑的事,等你养好了身体,为师再与你详细商讨。”
“是,弟子听师父的。”程风游把目光投向云飏子,见其脸上倦容难掩,便知自己定是又让师父花费了极大气力才救醒过来,心中既是感激又是难受,喉内一时哽咽:“都…都怪弟子莽撞,又拖累了师父,真是罪该万死!”
“皆是造化使然,何来错咎之说?”云飏子摆摆手,面色淡然,“好生休养,勿作他想。”
……
温养了大半个月后,程风游这才觉得有所恢复,全身元气被吸去一半,若不是他已有筑基修为,且本身底子壮实,换作常人,缠绵病榻数月,都不一定能养得好。
身体稍微康复,他就马上去找了师父。
对于那把魔剑,他早已满腹疑惑。
更令他不安的是,每当他试图回想当日之事,都会感觉如坠云里雾里,昏昏沉沉,一点也记不起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他疑虑重重,不解不快。
“为师潜心研究此剑半月,终于有了大致的了解。”
对程风游的疑惑,云飏子毫不意外,不过却没有直接予以解答,而是问道:“你可知魔道为何衰落?”
程风游一愣,不知师父为何作此一问,但他还是低头思索,很快便回想起《岱海秘藏》里有一本书提到过。
“数千年前,有一位名为破魔剑仙的绝代人物,极为痛恶魔修,以至于要对魔道中人赶尽杀绝,岱海之中凡是有点名气的魔道高手,悉数被此人猎杀殆尽。从那之后,魔道便一蹶不振。”思索片刻,程风游给出回答。
“是如此了。你还知道此人最后怎样了吗?”云飏子微微颔首,再度问道。
“书上没说,弟子不知。”程风游摇了摇头。
“时人都以为此人功参造化,必能合道飞升,不然也不会冠以‘剑仙’之名。但如今看来,事实恐怕并非如此。你还记得当日醒来时,你口中所唤?”云飏子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
程风游努力回想,无奈当时思维模糊,实在是想不起来,只能说:“弟子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为师却听得很清楚,你唤的便是‘破魔’!”云飏子斩钉截铁道。
“啊?什么?!师父,你的意思是说……”程风游简直不敢相信,如此一件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怎么会流落到自己手上。
“八九不离十!为师思来想去,除了当年破魔剑仙的绝世神通,再也想不到什么,可以轻易破除你体内缠绵入骨的玄冥魔气。要知道,玄冥魔气乃是世间一等一、最阴毒厉害的魔气,一旦沾染,便如附骨之疽般难以尽除,由此可见,破魔剑端的是神奇无比。”
“而且它能够自行认主,也说明了它的品阶,至少是上三品的灵宝,还得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远远超越了灵宝的范畴。此剑当年必定是遭了劫数,才会灵性大损,濒临破碎,沦落至此。”云飏子缓缓叙说道。
“是吗?没想到这把剑如此厉害,那弟子岂不是因祸得福?”程风游面露欣喜,兴奋道。
“先别妄下定论,福祸相依,这把剑是件不祥之物也说不定。破魔剑仙,说是破魔,实则根植魔道。当年他天纵奇才,风华绝代,以此剑成名,却未能得以合道飞升,或许其中另有蹊跷。尔外,此剑曾经造下过偌大杀业,实属大凶之器,绝非是善类之属!接下它,就得接下随之而来的许多因果!”云飏子神情凝重,沉声说道。
“啊?!”程风游一脸愕然,似乎是被云飏子所言震慑到了。
“不过,取舍在于你,毕竟它是到了你的手上。你若不想要,为师可以替你抹去剑内印记。”云飏子静静地看着程风游,等待他做出选择,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一个能够决定他今后一生的选择。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程风游的面前,一条势必磨难不断,充满腥风血雨,九死一生亦未可说,不过若能渡过,成就也必将不同凡响;而另一条则相对轻松,可以且歌且行。
“师父,我想好了。”
程风游伫思半晌,终于有了决定。
他神情刚毅,态度决绝,冲着云飏子重重一抱拳,笃声说道:“弟子打算接下此剑,修行者岂能畏首畏尾!再说此剑不知枯等了多少岁月,才传到了我的手里,就不该再让它寂寞下去。”
这个决定其实并不难做,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依旧在暗暗地痛恨着自己的弱小,如果当初自己足够强大,或许娘亲就不会死了……
逝者已矣,在程风游心底深处,留下的却是渴望变强的种子。
“也罢。拿好了!”云飏子喟然一叹,自袖袍里甩出一把漆黑长剑。
“只是你要记住,轻易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此剑,免得徒生事端。”云飏子不无忧虑地提醒道。
程风游接过长剑,细看了一番,心中感觉此剑与之前有所不同。
剑身上的裂缝少了不少,而且剑尖变得莹白,漆黑的剑体上唯独此处是白的,可谓群黑之中一点白,颇为怪异。
程风游指着莹白的剑尖,不解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那日,它吸了你的元气,大概是自我修复了些。剑尖变白处对于破除魔气具有奇效。”云飏子一板一眼地回答。
“对了,师父,你之前说我体内有什么,玄冥魔气?怎会有这种东西?”程风游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云飏子之前提及的一个古怪东西。
“这几日,你是不是感到身体无故燥热,而且心神特别容易烦躁?”云飏子脸色变得怪异起来,避而不答反问道。
“好像……是这样。”程风游细细一想,确实如此。
“即日起,为师要你专心修习五芽篇,早日修出火行芽,融入真气,方可免除烈焰焚身之苦。”云飏子正色道。
“师父,难道我体内有什么秘密不成?”程风游心思活络,自然发现了云飏子的言词闪烁。
“老幺,为师本不想瞒你,此事你也有知晓的权力。只是牵扯甚大,你实力尚弱,还是不知为好。待到时机成熟,为师再来与你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云飏子肃色回答。
程风游心中一凛,立即联想到了某种可能,试探着问道:“可是…和我的身世有关?”他早已知晓自己并非程瑜亲生,那么谁才是他的亲生父母?
“你的身世,为师心中已有推测。只是其间故事的复杂,远超你的想象!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去追寻,没有相应的实力,有些真相反而是有毒的。为师之所以现在点出来,不是要让你去追寻,而是想让你知道,自己为何而修行!这个世界便是如此,大道无情,只有站在一定的高度,才有权看到相应的真相,故名之修,真!”云飏子一字一句道,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肃穆。
“好,知道了!弟子会将此事埋在心底,绝不会轻举妄动,做出不智之举,请师父放心。”
纵使心中有万般念头在翻腾不已,程风游面上却显得十分平静,只有紧缩的双瞳微微暴露出他沉重的心思。
原来自己真的是被娘亲捡来的,并且其内大有隐情!
“弟子这就回去修行,弟子告退!”
自知再问无用,不如听从师父所言,回去修炼,程风游明白得很。
只是一想到身上担负的身世之迷,他就有一种如芒在背、如火在睫的紧迫之感。
时至今日,身世之迷无疑是他所接触到的最大秘密,况且这个秘密与他息息相关,他怎能不去追寻?
无非是现在的他还太弱了,没办法追寻,更不能去追寻!
“现在的我如同蝼蚁,但终有一日,我会把这片天地、这片星空全部收入眼底!修行,修真,我要看到世间的一切真相!”
程风游在心中对自己许下诺言。
之前的修炼,可以说他是悠着来的,算不上拼尽全力。但今日之后,他不会再有一丝松懈,因为他的内心充满渴求,那是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