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阳骨灰下葬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
这天刚好是周日,周日是苏瑾阳最喜欢的一天。
她总说,周日是个周而复始的数字,既是上个轮回的结束,也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让她在这天离去,她应该也会开心的吧。
苏晖阳知道苏瑾阳一辈子清苦,也不喜热闹,所以,除了苏遇鲤姐弟,他只是通知了苏家的至亲前来参加下葬仪式。
唯一的外人,就只有顾萧了,毕竟,苏瑾阳生前,对他也还是喜欢的。
这天的天气,就像他们的心情。
早上突然下起了零星小雨,雨中夹杂的冷风让人不自觉缩了脖子。
远方的山峦,层峦叠嶂,雾蒙蒙的。
墓前站着的一排人,打着黑色的直柄雨伞。
苏晖阳一夜之间也老了许多,平时的他,运筹帷幄,精明干练,整个人收拾的一丝不苟。
而,此刻的这一位,满脸胡渣,一脸倦容,头发也有些凌乱。
杜薇走过去,掩着面,替他把发梢理顺了。
他眉目红红的,眼里被悲伤蓄满了。
他再也没有姐姐了。
都说长姐为母,苏瑾阳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姐姐,更是代替了母亲的角色。
小时候,他们家很穷,父亲很早就离世了,母亲照顾他们姐弟俩,四处打零工维持生活,每天都起早贪黑。
终于在某个阴冷的冬天,母亲一病不起,最终,离开了他们。
然后,苏瑾阳从姐姐变成了母亲。
他还记得,那天,年幼的他,还捧着一个很甜很甜的红薯在吃。
苏瑾阳一生无儿无女,所以,她的遗像是苏遇鲤替她选的。
是她们去年在檀城码头拍的。
那天,阳光不烈,微风不燥,苏瑾阳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旗袍,坐着码头边上的石椅,朝苏遇鲤挥手。
一只不识趣的海鸥闯入了镜头,苏遇鲤眼疾手快,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一幕。
等她们把照片洗出来的时候,苏瑾阳还开着玩笑:“鲤鲤把我拍的这么好看,如果以后我离开了,就用这张照片吧。”
她说:“有海,有天,还有鸟,很漂亮,我很喜欢。”
只是那时,苏遇鲤还没悟透,姑姑喜欢的根本不是那里的天和海。
她喜欢的,是那片海上的记忆,那片海上,有船,有她的那个他。
那时候的她们,谁也没想到,很多话说着说着就一语成谶了。
墓碑上刻了一枝腊梅,旁边还刻了一行小字,是很稳重的正楷:
“隆冬到来时,百花迹已绝,惟有蜡梅破,凌雪独自开。”
腊梅是苏瑾阳最喜欢的花,她时常说,腊梅在霜雪寒天傲然开放,开出的花黄似蜡,浓香扑鼻。
想到这里,苏遇鲤的眼泪就又控制不住了,用手捂着脸颊,顾萧站在旁边,紧紧搂着她的肩膀,拂去她指缝渗出的泪。
落葬师打断众人哀伤,他轻声的喊了一下:“苏先生,时间到了,可以开始暖穴了。”
苏晖阳点头,身后的苏遇见拿了袋东西走了上去,他今天穿了一身黑,收起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眼圈也是红红的。
他走过去,从袋子里拿出了纸钱和火机,缓缓蹲下,将纸钱点燃。
纸钱被潮湿的空气润湿了,有点不好点。
苏遇鲤也蹲下,把纸钱点着了扔进墓穴里。
眼前的火苗越烧越旺,旁边的落葬师开始吟唱了起来,唱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旋律时而低吟,时而高昂。
苏遇鲤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意思,只从旋律里,听出了浓浓的哀思。
她都懂,他唱的是游子归家,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到了放骨灰的环节,苏晖阳抱着骨灰坛,放进了墓穴中。
他望着墓穴的骨灰坛:“姐,这里我找人看过了,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到时候我会让人在这种上很多花,你会喜欢的。”
他站的笔直,看着一众工作人员在前面忙碌着,他的思绪就飘回了很多年前,姐姐苏瑾阳把他的命从田野中捡回来的时候……
安葬完苏瑾阳的骨灰后,苏晖阳等人先行离开了,只有苏遇鲤和顾萧还留在墓前,她说,她还想再陪陪姑姑,顾萧就陪着她。
顾萧从大衣口袋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里面应该装了不少钱,很厚,他交给了还没走远的落葬师:“易先生,今天您辛苦了。”
落葬师收了信封:“谢谢,神明会保佑你们的。”
顾萧点头。
苏遇鲤在苏瑾阳的墓前站了很久,看着碑上的人,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姑姑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转身看向顾萧:“我们走吧。”
“好。”
顾萧牵着她,离开了墓园。
谁也没有发现,在离苏瑾阳的墓十几米远的地方,藏了一个人。
是一位老者,头发是白色的,还有些微金黄色,瞳孔是蓝色的。
大概,他年轻的时候,是有着一头金发的。
他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这边,等墓前没有人了,他才推着轮椅,缓缓朝这边过来了。
苏遇鲤上了车,才想起好像有什么落在墓园了。
她说:“我好像落东西了,我得回去一趟。”
“我陪你过去。”
苏遇鲤摇摇头:“不用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顾萧提醒:“好,下过雨,路滑,你走慢一点。”
“嗯。”
苏遇鲤推门,拿了伞下了车。
当她走近苏瑾阳的墓时,看见了墓前有一位老者,坐在轮椅上。
他没有打伞,绵绵细雨胡乱的洒在他的头发上。
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嘴巴一张一合,小声说着苏遇鲤听不懂的语言。
一边说,一边用手抹了眼泪。
苏遇鲤就站在原地,没再往前。
她也看着不远处照片上的人,笑了笑。
姑姑,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原来,他并没有忘记你,他是记得的。
你听见了吗?他在跟你说话。
你看到了吗?他来看你了。
他跨越了山河,翻越了山岭,到这里来看你了。
她仰着头,尝试让眼角的湿润不至于泛滥成灾,然后,转身,往回走了。
苏瑾阳离世的那一天,在希尔达的病房里,她捡起了从她枕头下面掉出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一双深邃的蓝色瞳孔。
照片的背面,用英文写了一个名字:andre。
回到车里,她把刚刚从那位老者那里听来的唯一记得的这个词念给了顾萧听,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个词,他说的最多。
顾萧说,是“对不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