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关中百姓而言,秋收前的几天,基本都是在期待、憧憬,以及一丝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中渡过。
但对于驻守庸城的关中军卒而言,这几天,却过的无比漫长······
“殿下!”
庸城保卫战爆发第三日午时,端坐庸城内城墙角楼之上,刘盈正眼睁睁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淮南叛军,身后却再次迎来了曲周侯郦商的到来。
“殿下。”
“瞭远台报:平阳侯所率虹县齐卒四万余,已于三刻前,抵至叛军大营以东三十里!”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却是头都不回,将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庸城外的叛军阵列之上,皱眉稍发出一声短叹。
虽然对庸城即将面临的局面有所预料,但英布麾下叛军对庸城发动的攻势之强,也还是多少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
战斗爆发至今,才过了短短三日,若是按第一天只从午后打到了黄昏、今日又才到午时,满打满算,战斗爆发才不过两天而已。
在后世,尤其是现代化战争当中,两天时间,或许足以发生许多变数。
但在当下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骑兵都没在中原华夏绽放光芒,战争仍旧以战车为主、步兵为辅的古华夏冷兵器时代早期,一场敌我双方人数总和接近二十万人的中型战役,两天,基本无异于后世人常挂在嘴边的‘两分钟,就两分钟。’
举几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就足以证明这个结论。
——青史留名的著名战役:秦赵长平一战,从秦出兵韩国上党郡,迫使韩国割让上党给赵国,导致秦赵对峙,到秦战胜赵国,前后足足花了三年之久!
即便是单论长平一场战役,从正式爆发,到赵国用赵括将廉颇换下,再到赵国彻底战败,也花了足足五个月。
甚至是在马服君身陷亲军重围之后,彻底失去粮道和后勤补给的赵国大军,也撑了足足四十六天。
至于秦灭六国所花费的时间,虽然在大多数人影响力,都基本是砍瓜切菜、一路平推,但实际上,从嬴政加冠亲政,整合秦国内部,到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也花费了足足十七年之久。
从这一个个数据,以及当今天下‘凡卒过万,日行不过八十里’的行军速度来看,两天对于一场中规模战役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的是:就是在这‘什么都算不上’的两天之内,驻守庸城的汉军将士,已经遭受了超过三千人的伤亡!
城内的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等守城器械,也是在这短短两天之内,消耗了近两成!
而这样的伤亡代价,以及守城器械的损耗速度,无疑是刘盈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刘盈脑海中,至今都还记得一句话。
——在冷兵器时代,一支武装力量伤亡超过一成,就会军心动摇,超过两成,就会军心涣散,超过三成,就会基本濒临溃散。
而现在,短短两天时间,刘盈麾下的六万于关中卒,就已经伤亡半成!
除此之外,守城器械的消耗速度,也大大出乎刘盈的预料。
如果未来几天,庸城内的守城器械依旧按照这个速度损耗下去,那理论上,再过八天,庸城就将失去一半以上的防守能力!
没有了弓羽箭矢、巨石滚木,守城的将士们除了用金汤、粪水之类的污秽之物聊做补充之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从二十里外的叛军大营走来,将一个个长梯搭上城墙。
之后,则必将是不可避免肉搏战,白刃战······
“八天······”
“嗯·········”
沉着脸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略有些烦躁的松了松衣襟,侧身望向郦商那遍布血丝的双眸。
郦商话里的意思,刘盈自是明白。
——按照先前的约定,在收到‘刘盈中军遭遇叛军突袭’的消息之后,平阳侯曹参所率领的虹县齐卒,按时抵达了战场。
而现在,抵达战场边沿的曹参大军,却面临着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
——扎营!
道理再简单不过:曹参大军到来的消息,刘盈都已经通过‘瞭远台’得知,那身处场外的英布叛军,肯定也已是有所知晓。
甚至很有可能是早刘盈一步知晓!
再怎么说,英布也好歹是‘名将’,对于曹参大军的来意,自是了然于胸。
所以在发现曹参大军抵达之后,英布的注意力,就很有可能集中在身处庸城之外,且没有任何掩体、庇护之所的曹参大军之上!
当然,出于对庸城汉军的忌惮,英布大概率不会直接去攻打立足未稳的曹参大军。
但派出小股人马侵扰、恐吓,吓得曹参不敢下令扎营,只能命令大军时刻戒严,英布还是能做到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非常尴尬了。
——为了保护刘盈、保住庸城,将英布叛军留在庸城之外,庸城城门,绝对不可以打开!
但为了让曹参腾出手,花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扎下一座能勉强容下麾下军卒的军营,庸城内的刘盈大军,就必须做出反应,以吸引英布的注意力!
最起码,也要让英布在半天到一天的时间里,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才能为曹参大军扎下营盘、立足脚跟争取到时间。
可是这样一来······
“前日,右相国所遣之斥候精骑,可有来信?”
刘盈突然一声发问,顿时惹得郦商面色更沉了一分。
“禀殿下。”
“臣所遣之斥候,大都未能突出贼之重围,于当日暮时便无功而返。”
“更有十数人至今未归,生死未卜······”
听闻郦商此言,纵是心中早有预料,刘盈也是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
现当下,庸城守军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其实并不是伤亡,亦或是武器军械、后勤辎重的短缺。
——作为当今天下最为优秀的兵源地,关中出身的庸城守军,对伤亡的承受能力,本就非寻常军队可比。
再加上刘盈的存在,一起刘盈前日许下的重磅抚恤制度,也能让将士们心中,多出一个‘誓死保护太子殿下’的念头。
至于武器军械,虽然消耗的有些快,但也还能撑个十来天。
军粮就更别提了,如今庸城内的存粮,足够城内守军用至少两个月!
真正让刘盈感到忧心忡忡,甚至离奇生出些许烦躁情绪的,是情报。
——当下的庸城,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
英布麾下的斥候部队,已经将庸城周围方圆三十里的区域封锁!
若是有大股兵马,这些斥候自是无能为力;但若只是十几人乃至数十人的斥候游骑,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偏偏这个时代,军队彼此之间的联络手段,还就只有斥候游骑穿插传递这一种方式······
这就使得身陷庸城,陷入英布叛军包围的刘盈,根本无法和城外取得任何联系。
——就连曹参率军抵达的消息,都是庸城城墙角的瞭望台肉眼看见,上报郦商,再由郦商禀告刘盈的······
“呼~”
“姐夫啊姐夫······”
“来的路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遥望向西方,张敖大军正在前来的方向,刘盈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刘盈的目光,便撒向了城南方向的叛军大营。
准确的说,是比叛军大营更靠南的淮水,以及淮水以南。
“颍阴侯······”
又是一声莫名其妙的轻喃,刘盈涣散的双眸终是重新聚焦,回身望向郦商的目光中,也再度带上了一抹稍显刻意的沉稳。
“虽今庸城为贼所围,书信里外不通,然庸城之境况,尚不至危难之地。”
“——战事未启之时,楚王便曾以楚卒各二万,分驻于凌县、徐县,另由平阳侯亲率齐卒十万,驻守虹县。”
“今平阳侯已至,凌县、徐县之楚卒,亦当不日便至。”
语调颇有些淡定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挤出一丝轻松地笑容,遥指向西方。
“另孤姊夫,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正率十数万关中援军,于驰援庸城之徒。”
“至多十数日,宣平侯大军,亦当援抵。”
言罢,刘盈面色不由更淡定了一分,似乎说出这两句话,真的让刘盈安心了一些。
而后,刘盈又深深凝望向郦商,朝叛军大营的方向一昂首,却并未开口。
见刘盈这般举动,郦商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刘盈的深意,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笑意。
但片刻之后,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再度带上了一抹迟疑。
“殿下。”
“各路援军皆抵庸城在即,庸城,又得臣同车骑将军信武侯合力驻守,半月之内,自当无忧。”
“然平阳侯率军抵至,孤悬在外,又卒不过四万;若殿下不出手相助,平阳侯麾下齐卒,恐难于城外扎营啊······”
话题被郦商再次拉回曹参麾下的齐军,刘盈也是不由稍敛面上笑意,沉吟思虑片刻,终还是沉着脸回过身。
“右相国以为,孤当如何相助,方可使平阳侯之困境稍缓,得驻盘扎营之机,以为吾庸城将士之外援?”
语调平缓的发出此问,刘英便将满带着严峻的目光,撒向郦商那极尽迟疑的面庞之上。
好歹前世,刘盈也曾做过近十年的‘汉天子’,在大的战略方向之上,刘盈或许多少,也总能有‘过人之处’。
但在这种详细的策略、计谋之上,刘盈却并没有多少天赋。
单就眼下的情况来说,刘盈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大开庸城城门,摆出一副出城应战的架势!
只有这样,才能让英布暂时将曹参大军抛在脑后,满怀激动地率军前来,与刘盈麾下大军决战!
顶天了去,也就是留下小半兵马,在战场侧翼‘掠阵’之余,戒备曹参大军。
可这样一来,刘盈所率领的关中兵马,就将完全失去庸城的庇护,野外的正面对战,也会将双方的兵力差距无限拉大!
稍有不慎,便会是一场歼灭级别的惨败,等着如今端立城头之上的刘盈。
——如果刘盈,还能保住小命的话······
所以在刘盈看来,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出城应战’这个选项,都绝对不能采取。
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城外的叛军,将注意力从刚刚抵达,正进退两难的曹参援军身上移回庸城,那就不在刘盈的能力范围内了。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面上也明显涌现出一抹纠结之色。
“稍开城门······”
似是试探性道出一语,都不等刘盈皱起眉,就见郦商自顾自摇了摇头,自己将这个念头率先否定。
“今敌众我寡,又殿下身于此;依凭庸城壁垒,大军尚可与贼转圜,若城门大开,大军尽出而与贼战于旷野······”
话说一半,郦商便又摇了摇头,再度将头低了下去。
如此过了许久,见郦商依旧是一副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的架势,刘盈也是不由再叹一口气,旋即稍走上前。
“唉······”
“也怪不得右相国。”
“实在是平阳侯大军抵至过于突兀,又庸城陷贼重围,未能事先有所准备······”
似是安慰般说着,刘盈不忘昂起头,在郦商那比自己头还高一点的扩肩上拍了拍,才又回过身,面带思虑的望向城外。
“嗯·······”
“若别无他法,孤,到有一策。”
略有些没有底气道出此语,刘盈便稍昂起头,看了看高悬于空中的烈日。
“此刻,午时已过;至日昏,当不过三、四时辰。”
“若可拖延至日昏,待夜幕,平阳侯所部,便当可连夜扎营?”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只眼睛微微一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困惑。
“确如殿下所言。”
“然若城门不开、大军不出,又当如何拖延淮南贼至日昏?”
闻郦商此问,刘盈只神情复杂的沉吟良久,终暗自点了点头。
“也只好如此了······”
自语一声,刘盈便再度抬起头,望向郦商的目光中,已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孤有书函一封,欲与黥贼。”
“不知右相国麾下,可有胆魄过人之勇士,可携此书,往送黥贼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