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元元年、大赦天下,以及赏赐天下万民的环节结束,接下来,便是赏赐群臣百官的时候了。
只不过这次,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站出身,而是走上前,在太后吕雉的身旁坐了下来。
就吕雉温笑着一点头,脸虽是正对着皇帝儿子刘盈,但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殿内的百官朝臣听。
“去岁,皇帝亲征关东,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平乱之时,军中将官、兵卒,朝中公卿、功侯,多有立得武勋,而未得封赏。”
“又前岁,代相陈豨反代、赵,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至去岁岁初,方得陈豨授首;后太祖高皇帝抱病,有功将士之封赏,亦为高皇帝搁置。”
“今日岁首元朔,朝议大典;”
“吾儿因孝而除继位之典,亦当恩封过往数岁于国有功之臣,以彰吾汉家尚武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暗下不由稍一诧异,面上却也是不动声色的笑着一点头,起身对吕雉一躬身。
“母后所言甚是······”
封赏有功将士,本就是封建时代的中央朝堂,在每一场战争后的保留节目。
更何况如今的汉室‘多承秦制’,虽然对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并不感冒,但在‘尚武’这一点上,刘汉比嬴秦,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过往数年,先后发生在关东的代相陈豨之乱、淮南王英布之乱,乃至于燕王卢绾密谋反叛,终叛逃匈奴等战争,其中有功将士的恩赏事宜,都被先皇刘邦有意无意的压了下来。
至于原因,即便刘盈没有开口问过,也不难猜测。
——自知天命将至的先皇刘邦,想要把这个拉拢人心的机会刘盈,好让刘盈借着恩封的机会,为自己编织羽翼。
而现在,便是刘盈按照刘邦的预想,遍封有功将士之时。
但在遍封有功将士之前,还有一件事,是刘盈必须第一时间做的······
“还请丞相上前。”
温颜一语,殿内百官朝臣无不面色一愣,片刻之后,便尽皆化作激动难耐的神情!
就见萧何稍先前两步,还没来得及跪下身,一旁的几位郎官便赶忙上前,配合着将萧何从左右两侧扶起。
而在御阶之上,少年天子望向萧何的目光,更是立时带上了无尽的崇敬!
“自太祖高皇帝起丰沛而抗暴秦,丞相便久随太祖高皇帝左右,以为参赞;”
“后太祖高皇帝先入咸阳,丞相先入咸阳宫石渠阁,而使先贤典故、战国列雄之史典得保大半;”
“又自有汉以来,太祖高皇帝常征在外,丞相留守长安,以输大军的兵马、粮饷;”
“待汉祚立,太祖高皇帝更曾明谓百官曰:酂侯萧何,当为开汉第一侯!”
此言一出,萧何只老泪纵横的抬起头,将手从身旁郎官的搀扶下抽回,朝刘盈缓缓一躬身。
之后,便是一位俊朗的郎官,在殿内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履来到了萧何面前,正对殿内朝臣,郑重其事的摊开了手中绢布。
“诏曰:帝舜受命于天,终得夔(kui)、契之才;周文王飞熊入梦,而得太公望;齐桓公得鲍叔推举,方得管仲相佐。”
“自汉室立,太祖奉天命而伐暴秦,应天命而王天下,筚路蓝缕,皆赖贤臣佐于左右。”
“朕即为汉天子,以继太祖高皇帝衣钵,不敢称于太祖甚武、甚文,甚明,甚仁;然朕亦当继太祖遗志,厚待社稷柱石,以安天下元元。”
“酂侯臣何,自太祖起草莽而随左右,执相印而佐太祖安社稷,当称:不世之臣!”
“故以诏拜请:进丞相酂侯臣何,兼太师!”
“特许酂侯臣何金玺綟(li)綬,礼同诸侯;许禁中策马、驰车;许朝天子而不拜,临太庙、高庙而不跪!”
“兹尔萧何,社稷柱石;”
“岁禄万石,身天子师;”
“佐立汉祚,功垂万世。”
“配享太庙!”
“为汉,家臣······”
随着郎官抑扬顿挫的诏书宣读声,萧何早已是涕泗横流,只手臂被身旁的郎官们托起,不能跪地叩首,只能是轻颤着嘴唇。
“老臣······”
“老臣·········”
看着萧何轻轻颤抖着的背影,殿内朝臣百官,也是无一例外的红了眼款。
如果说当今汉家有什么人,能在得到丰厚恩赏的同时,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嫉妒和不满,那除了丞相萧何,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从最开始,于丰沛结交太祖,再到起兵抗秦,力举沛公为义军统领,再到跟随刘邦,一步步从楚地打入关中;
先入咸阳之后,刘邦带着张良、樊哙赶赴鸿门之宴,却留萧何稳定军心;
获封汉王,又还定三秦之后,刘邦带上所有的文臣武将出征关东,依旧是让萧何留守后方;
到霸王授首,汉祚鼎立,刘邦连年奔波于关东,被此起彼伏的异姓诸侯之乱弄的狼狈不堪时,负责在大后方输送物资、征集兵马,并源源不断送出函谷关的,也还是萧何。
到今天,始皇驾崩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年轻的刘汉王朝,也迎来了第十三个年头。
但作为汉室的第一任丞相,萧何却依旧拖着老迈的躯体,在丞相的位置上,发挥着自己‘定海神针’的作用。
对于后世人而言,每言及秦末汉初,人们想到的总是霸王项羽、兵仙韩信,亦或是刘邦的双臂:文张良、武樊哙;
但只有身处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亲身看到这个世界的人,才能明白张良、樊哙,不过是刘邦的‘臂膀’;而萧何,却是刘邦的肱骨,是刘邦底定天下,立汉国祚不可或缺的人物。
现在,这个注将垂名青史的人物,得到了自己应得的荣誉;
而对此,殿内老少男女数百号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心中生出‘不妥’的念头。
无论是兼汉太师,还是金玺綟綬;
无论是许驰禁中,还是礼同诸侯;
无论是配享太庙,亦或是那句令殿内众人怦然心动的‘为汉家臣’;
萧何的一生,都配得上这一切。
如果萧何都配不上,那普天之下,恐怕就在也没有人,配得上这般荣耀了。
“陛······”
“陛·········”
众人感怀自己,老萧何依旧没能从激动地情绪中缓过神,只任由自己被扶着胳膊,昂首望向刘盈,不住的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见此,刘盈却是温尔一笑,同身旁的母亲吕雉稍一对视,便走下御阶,来到了萧何面前。
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待刘盈再度抬起头,一旁的侍郎官们按照先前的安排,将一方实木漆椅搬上殿,又放在了御阶中段。
而后,便是刘盈上前,接过一位郎官的位置,轻手扶着萧何拾阶而上,在那方木椅上安坐下来。
到这时,殿内朝臣百官才发现:那方木椅,并不似殿内东、西两个朝班席位般,或坐东朝西、或坐西朝东,而是和御阶上的御榻一样,是坐北朝南!
却见刘盈面不改色的将萧何扶上木椅,而后便走下一级御阶,背对殿内朝臣,朝坐在木椅上的萧何沉沉一拜。
“学生,见过老师······”
这一下,殿内百官朝臣才终于相信:萧何这个‘兼太师’,并非是荣誉性质的虚衔,而是真的天子师!
行过礼,又将仓皇想要起身的萧何不轻不重的摁回座位,刘盈才回过身,笑意盈盈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朕闻古有三公,曰:太师、太傅、太保。”
“古三公者,皆为天子师。”
说着,刘盈不忘回头朝萧何一拱手,又对殿内的曹参、王陵二人一拱手。
“太祖高皇帝曾有遗诏:丞相、御史大夫平阳侯参、内史安国侯陵,各兼太傅;”
“又今,丞相加兼太师。”
“往后之朝议,太师便座此椅,平阳侯、安国侯立太师左右,佐朕厘治朝政。”
“待朕加冠,再遵太祖高皇帝遗诏,罢酂侯、平阳侯、安国侯太傅之职。”
听闻刘盈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只下意识抬起头。
待看见御榻之上,吕雉只浅笑着朝刘盈点头,众人这才各自收拾好心中思绪,齐齐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行礼过后,曹参、王陵二人也走上御阶,分别朝御榻上的吕雉,以及太师椅旁的刘盈拱手行礼,便按照刘盈的吩咐,一左一右站在了太师椅旁。
见此,殿内众人再拜。
“见过太师,见过曹太傅、王太傅······”
至此,刘盈的‘发明创造’缓解才终于宣告完成,接下来,就都是寻常无比的章程了。
刘盈开口问:过去几年,有哪些朝公、将士,武勋达到了封赏的程度?
曹参回过身答道:代相陈豨之乱,武勋达到封侯标准的有某某某、达到封君要求的有某某某;淮南王英布之乱,又有某某某应该封赏。
而后,曹参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名单呈上,刘盈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便直接递到了母亲吕雉的面前。
待吕雉细细看过名单,对刘盈笑着一点头,刘盈又问殿内百官:这些人应当封赏,诸公可有异议?
确定封赏名单被朝堂通过,刘盈便交代曹参:着手遴选合适的封邑,并于来年开春之时行封。
再往后,便是朝公百官民主决议,定下了关东宗亲诸侯国中,空缺的官职人选。
与刘盈的预料基本一致:代、齐、燕、梁、淮阳五国,基本遵循了‘以诸侯王的母族外戚为主要考虑人选’的原则;
同时失去傅宽、曹参两位王相的齐王刘肥,也如愿得到了新的王相:小舅子驷钧。
而赵国的太傅、相国、内史、中尉,则都被非吕姓的吕党分子瓜分,太后吕雉得以借此,将北方的兵权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到这里,这场大朝仪的戏肉,基本就已经结束,朝臣百官再扯两句‘陛下当勤学多思,不负高皇帝众望’之类,这场大朝仪,也就可以结束了。
但不知为何,在刘盈、吕雉母子都沉默之后,殿内百官朝臣却并没有开启预定的章程,而是各自低下头,摆出了一副‘太后、陛下是不是还忘记什么事了’的神情。
见此,始终端坐御榻之上,自甘为刘盈背景板的太后吕雉,也终是缓缓从御榻上直起了身。
“前时,长安民有风闻,言太祖高皇帝遗诏,欲皇帝年十七而加冠亲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赶忙打起精神,虽还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却又都纷纷竖起耳朵,生怕错漏哪怕一个字!
就见吕雉略有深意的在殿内扫视一周,又看了看御阶中段,那一坐、二站三道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最终,吕雉温和的目光,终还是停留在了刘盈英姿勃发的面容之上。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酂侯、平阳侯、安国侯等,皆于榻前。”
目光满含期翼的对刘盈一点头,吕雉便正过身,望向殿内百官时的面容,尽显雍容慈蔼。
“太祖高皇帝确言:使太子继皇帝位,年十七行冠礼,大婚,而后亲政。”
“今皇帝即立,自无枉顾先皇遗诏之由;吾太后之身,更不敢有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皇帝年今十六,复一岁,便当遵先皇遗诏,而行冠礼。”
说着,吕雉便再次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宝贝儿子刘盈。
“此一岁,皇帝当临长信,参听政务,习学治国之道;吾随皇帝身旁,以解皇帝之惑。”
“待明岁,皇帝便当独临朝议,吾,亦当退居未央,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闻此言,刘盈只赶忙一躬身:“母后言重。”
“儿闻治国之道,习无止境,又儿年幼,恐有不当之举,而损太祖皇帝之德。”
“望母后悯儿年弱,常临朝议,以指儿之不敏······”
却见吕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回过身,再度望向百官朝臣。
“即皇帝即壮,诸朝公当广觅德行俱佳之良家女,以实后宫。”
“待明岁大朝仪,便当筹措皇帝之冠礼;又椒房无主,当立贤者主后宫,以使躬蚕之礼得行。”
闻言,殿内百官又是齐齐一拜,却根本没敢把吕雉这句话当真。
躬蚕之礼,值得是皇后躬蚕礼,即每年开春之时,皇后会召公卿百官家中的妻室入宫,剥茧抽丝,搓线织布。
与之对应的,是在同一时间,由天子带领朝臣百官于宗庙外行的‘躬耕礼’,即带领百官亲开籍田,以劝天下民农耕的典礼。
躬耕之礼,自然是不在话下——天子、百官到场,再在奉常礼官的指引完成即刻;
但躬蚕礼要想施行,却需要皇后亲自立起蚕室,并召百官公卿的妻子入宫。
简单来说,便是没有皇后,就无法施行躬蚕之礼。
而吕雉此番,虽然说的是‘皇帝快成年了,加了冠就要立皇后了,大家伙帮忙寻摸寻摸,看谁家有好姑娘还没嫁人’,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句客套。
就好比历史上的每一位帝王,无论多么坚决的决定了某事,都要问一句‘诸公以为如何’一样。
盖因为按照礼制,皇后、太子的册立,几乎是由太后一言而决,除太后之外的人,包括皇帝,都根本没有插嘴的权力!
哪怕是皇帝,都无法确定谁做自己的皇后,又由哪个儿子做自己的继承人,就更枉论身为‘外人’的朝臣百官,去对天家的家务事指手画脚了。
所以,几乎是在吕雉这句话道出口的那一刻,殿内百官朝臣,便都听明白了吕雉的意思。
——皇后的人选,哀家已经找好了,就是不好主动开口;你们如果识相,就赶紧把这个哀家选定的人选猜出来,并牢牢记在心里!
等明年,哀家颁诏立后的时候,要是谁敢叽叽歪歪,又或者是说什么‘这女的谁’之类的话,别怪哀家不给你们留情面!!!
回味过来这层潜台词,众人自然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甚至已经够人转动脑筋,开始推测起了皇后的人选。
“吕氏女?”
“应当不是。”
“元勋女?”
“也不大可能······”
一时间,殿内百官的思绪,便都被名为‘猜猜皇后是谁’的游戏所占据。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平和淡然的面庞之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无奈一闪而逝。
不知是捕捉到了刘盈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还是看透了刘盈心中的疑虑,吕雉只温笑着坐回御榻之上,又朝刘盈稍一点头。
待刘盈将上半身稍靠过来写,吕雉才微微一笑,附身于刘盈耳侧。
“嫣儿,非鲁元所生······”
“若非如此,吾亦不当有此念······”
听闻此言,刘盈纵是有意克制,也没能抑制住一抹骇然,在脸上一闪而过!
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吕雉,见吕雉只一副坦然至极的神情,刘盈终是稍舒一口气,旋即由衷的对母亲一拱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儿臣,谨奉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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