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舆论的发酵,以及整个朝堂对流言蜚语的‘不作为’,朝鲜二字,终于登顶汉十三年全年,关中地区的话题榜榜首。
西起陈仓、东至函谷,北起濯道,南至丹水的整个关中,但凡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成年男子,谈论的话题,都无不和‘朝鲜’有关。
民间如此,地方官员自更如此,到长安朝堂的百官元勋之间,只更甚。
自那日,刘盈召集十来位朝中重臣,谈论朝鲜之后,整个长安的贵族阶级之间,便只剩下一个疑问。
——朝鲜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尤其是天子刘盈碍于朝鲜诸国使臣未到,并未对外透露自己的倾向后,这个问题,更是让无数元勋功侯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在这些并不处于朝堂政治中心的贵族阶级而言,朝鲜的问题,其实就只有两个方向。
打,或不打。
但让这些人感到纠结的是:如果打,那作为与汉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功侯,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随军出征!
如果战事顺利,那倒也罢了,万一战事不顺,这些自掏腰包组织军队、独自承担己部后勤的功侯,说不定还要背锅,甚至因‘作战不力’而被削夺食邑!
可若是不打,却又会平白错失一次建功立业,甚至是开疆拓土的机会······
带着这样的思绪,在稍纠结几日之后,曲周侯郦氏家族,以及广严侯召欧,便成为了长安所有功侯阶级关注的焦点。
短短数日之间,便有上百家功侯贵勋或派出子侄,又或是直接亲自登门,拜访了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以及广严侯召欧。
至于拜访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打听朝鲜!
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父子二人,算是如今汉室尚身处朝堂政治中心的开国元勋中,在武勋、军事威望方面的最强者;
至于广严侯召欧,虽然在如今汉室略有些‘籍籍无名’,并不为人所熟知,但召欧获封为侯的功勋,是‘以骑将定燕、赵’。
所以在长安的元勋功侯们看来,要想打听到朝鲜的消息,就应该找郦商、郦寄这样‘在哪儿都打过仗’的军事专家,以及召欧这种‘曾经在燕国打过仗’的人。
因为如今的汉室版图,距离朝鲜最近的,就是与朝鲜半岛直接接壤的燕国了。
对元勋功侯们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郦商、郦寄父子自是好茶好饭伺候之,但碍于那日宫议,郦商曾以卫尉的身份出席,所以并没有透露什么。
倒是被长安朝堂冷落多年的广严侯召欧,怀着对这股被朝堂瞩目的喜悦,将自己的所知所闻尽数道出。
而后,便是长安的街头巷尾,逐渐出现了更精确的、关于朝鲜的信息。
——很冷!
——而且是湿寒!
——冬天很长!
——多山!
——多水!
——有平原!
对于这几则消息,关中百姓的反应,算是极为准确的反映出了华夏民族最真实的反应,和深藏于基因深处的本能。
有平原,有水源,能种地,就是好地方!
至于朝鲜寒冷的气候,则是被关中百姓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那朝鲜再冷,能冷过毗邻朝鲜的燕国?
能冷过代国北部的武州、马邑,乃至于钉入草原的云中?
在汉室‘全民皆兵’的军事体制下,作为刘汉社稷最为坚实的拥护者,关中凡是年过二十的成年男子,几乎都在以上这几个地方服过兵役。
被天下人诟病为‘苦寒之地’的燕、代,以及气候更寒冷的云中,关中男子也基本都亲身体验过。
所以很快,一股被后世人称为‘鹰派作风’的邪风,便随即在关中掀起。
——箕子朝鲜,乃汉之土!
——卫满贼子,先从逆于叛王臧荼,今更亡箕子朝鲜,狼子野心,罪当诛之!!!
一时间,整个关中都被慷慨壮歌所充斥,对卫满喊打喊杀者有之,对前朝鲜王箕准感到同情者有之。
但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终还是绕不过那句:自周武王以来,朝鲜半岛,就是华夏民族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
便是在这股不知由来的敌意,以及整个关中万众瞩目之下,卫满、箕准,以及辰韩、弁韩等国派来的使者,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也终于抵达了刘汉皇都:长安。
只不过,让长安朝堂、天下百姓,乃至于后世之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弁韩使者抵达长安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直接推动了长安城动工起建的进程······
“此,便汉都?”
长乐宫,长信殿。
从典客薛欧口中,闻知弁韩使者对长安的‘第一印象’,刘盈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嘿······”
“居然让人笑话了·······”
“长安城,也该是时候动工了······”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一昂首,示意薛欧退下。
弁韩使者的反应,虽略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但仔细一想,倒也还算是在情理之中。
盖因为弁、辰二韩,以及箕准、卫满派出的使者此番觐见长安,并不是自东而至,而是稍绕了点路,自北到达长安。
所以在抵达长安之后,首先映入朝鲜各国使者视野的,并不是气势恢宏的长乐、未央两宫,而是在这季秋世界略显萧瑟的长安两市,以及城北的平民聚居区。
最重要的是:在现如今,长安城连围墙都还没建造的情况下,自北而来的朝鲜各国使者,会大老远就直接看到长安北城的平民聚居区。
所以刘盈非常能理解这些使者,在跋山涉水来到刘汉国都,却大老远就看到一大片村庄的雏形时,会作何感受。
当然,即便如今的长安,乍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大型村落,那也绝对是已知世界最大、最繁华的村落;
但巧合的是:此番前来的朝鲜各国使臣,也并非是匈奴人那般,没见过世面的蛮夷。
就说此番,名为‘替箕准鸣冤’,实为打酱油的辰、弁二韩,本就是由战国之时,从中原迁移过去的燕、秦移民所建立的政权。
就算辰、弁二韩此番派来的使者,是出生在朝鲜半岛的‘当地人’,也绝对从先祖的口中,听说过秦都咸阳、燕都蓟城的宏伟壮阔。
至于前朝鲜王箕准的使者,那就更不用说了。
——箕子朝鲜的建立者胥余,可是殷商王族!
在被武王姬发封为朝鲜君之前,箕子胥余,可就住在商都:殷城!
即便如今,箕子朝鲜已经传延了八九百年,但商都殷城的宏伟,也必然会被代代相传,直到现在的朝鲜王箕准。
甚至就算岁月的流逝,会将这些关于燕蓟、咸阳、殷都的传奇故事愈发趋于抽象,但有一点,是绝对不会被历史埋没的。
——燕蓟、咸阳、殷都,都无一例外的有城墙!
如今的长安却没有。
倒是卫满派来的使者,在看到‘长安村’的时候,或许会淡定一些。
盖因为十年前,卫满本人都还只是燕王臧荼的部将,生活在燕国;
卫满此番派来的使者,也大概率是当年,跟随卫满逃亡朝鲜,并在今年年初夺取箕子朝鲜政权的部旧。
对于汉室仍未建造长安城的原因,卫满派来的使者,应该会有所了解。
对于国朝首都,被几个弹丸小国的使者笑话,刘盈倒是非常淡然。
因为刘盈尚记得,自己曾听过一位智者这样说过:再高大的城墙,也比不上生民红润的脸庞;再雄伟的都城,都抵不过群众挺直的脊梁。
对于残破的皇都,在外藩面前丢了人,刘盈自是稍有些羞愧;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依旧能挺直腰,拍着胸脯,毫不心虚的说出一句:朕为汉天子,没饿着刘汉子民!
若是再算上至今,都还流传于关中的‘渠不成,都不筑’的典故,刘盈甚至可以非常自信的说:朕可比后世大多数‘皇城有城墙’的皇帝强多了!
所以弁韩使者在长安城外说出的那句‘长安?就这?’,也并没有让刘盈感到丝毫不适,只暗自将‘尽快动工建造长安’的事记在了心里。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在抵达长乐宫外时,先前还表示‘没城墙也配叫都城’的弁韩使者,便惊的长大了嘴巴,在宫外足足愣了半晌。
而后,便是弁韩、辰韩,以及箕准、卫满派出的四位主使,在典客官员的引领下,走到了公卿百官齐至的长信殿外······
“卫氏朝鲜使臣燕开,参见陛下。”
在四人走入长信殿后,第一个开口的高大男子,便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
听到那男子以一口字正腔圆的燕腔,道出‘卫氏朝鲜’四个字,大部分朝臣百官都是怒目而瞪,恨不能把‘卫氏也配主朝鲜?’这一行字写在脸上。
朝班靠前些的位置,曹参、郦寄等公卿重臣,及郦商等老臣则是闭目饱腹,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
倒是御榻之上,端坐于太后吕雉身旁的刘盈,在听到‘燕开’这个人名时,不由自主的微一挑眉角。
“燕开······”
“燕氏······”
“姬姓燕氏······”
“嘿。”
“来头不小。”
刘盈腹诽之间,御阶下,曹参、郦商二人也是悄然睁开眼,深深看了燕开一眼,旋即又恢复到了先前那老僧入定般的淡定。
“弁韩使臣蒙奚、辰韩使臣王胜,参见陛下~”
又是一声明显带有秦腔的拜谒,刘盈更是面色一滞,心绪飞散起来。
“秦国蒙氏、王氏······”
“好家伙······”
听到这二人自报家门,刘盈倒还能勉强端住架子,一旁的郦商却是神色怪异的侧过身,略有些不合时宜道:“不知二位······”
“于秦将蒙恬、王翦,可有何干联?”
听闻郦商此言,蒙奚、王胜二人只赶忙对郦商一拱手。
“不敢有瞒于公。”
“秦将蒙恬之四世祖,正乃外臣六世祖之异母嫡兄。”
“家祖庶出,于秦武王时因罪下狱,后逢大赦,迁居燕东;后不久为燕国误以‘暗间’之罪通缉,方遁走朝鲜,立弁韩社稷······”
听闻蒙奚此言,殿内众人大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就见司马胜又继续道:“外臣五世祖,乃秦将王翦四世祖之同母胞兄。”
“家祖虽嫡出,然年少无知,于咸阳误杀一齐商,恐宗族为己之罪所累,方逃亡关东;机缘巧合之下,终入朝鲜,乃立辰韩······”
听闻二人分别到处自己和蒙恬、王翦两位先秦民将的渊源,殿内百官公卿的神情,顿时就有些精彩了起来。
蒙恬、王翦,算是秦国结束战国时期的过程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位名将!
王翦,是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的第一功臣;而蒙恬,则是秦统一天下之后,秦朝北方战略的具体实施者。
而现在,两个弹丸小国的使臣,居然在长信殿上,当着汉家君臣的面,说自己和这样两个垂名青史的名将是‘亲戚’!
这种神奇的感觉,让众人不由有些‘无巧不成书’的既视感。
倒是御阶上的刘盈,虽并未对这两位使者的家世表达看法,但在刘盈的脑海之中,却顿时出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猜测。
“蒙、王二族······”
“不会是当时的秦王,派去‘开疆拓土’的吧?”
不能怪刘盈有这么离谱的猜测,实在是这二人的身世,离奇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再者说了,如果真如这二人所说,这二人的先祖,都是因罪从秦国逃到朝鲜半岛,那作为罪臣家属,蒙恬、王翦二人的祖先,还能被秦廷重用?
——这要放在后世,光zheng审这一关,就能把蒙恬、王翦二人刷下去!
正当刘盈心绪飞散,判断秦国提前百十年派人,在统一天下之前抢先占据朝鲜半岛的可能性时,被汉家君臣不小心忽略的箕子朝鲜使者,也终于走上前。
在看到那使者的瞬间,卫满朝鲜使者燕开,更是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神情!
至于原因,则在短短三息之后,便展露在了汉家君臣面前。
“箕子朝鲜使臣······”
“箕子胥余五十七世孙!”
“故朝鲜王箕准!!!”
“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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