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5.22独发

毓秀到将军府的时候, 天色已暗。

华笙接到消息, 一早率府中上下在外接驾。

奏报声声,簌簌而跪。

毓秀下了龙辇, 君臣相见,她便亲自走上前扶华笙起身。

四目相对,默默皆哀。

毓秀望着华笙,两眼又是一阵酸涩。

华笙见毓秀眼中似有泪意,心如刀割一般, 强笑道, “请皇上上轿入府。”

毓秀摇头道,“不必坐轿了, 我陪将军走进去。”

华笙点头一应,二人便执手入了将军府。

去正堂的一路,毓秀隐隐看到一些地方已挂上白幔,俨然是在做丧事准备, 然而布置却低调的让人心酸。

毓秀故作若无其事, 稳稳走入中堂。

华笙将毓秀送到上座,率府中上下在房里房外又行大礼, “圣上亲临, 蓬荜生辉, 臣惶恐感念皇恩浩荡。”

毓秀明知该回一句赞功抚臣的话, 可她望着堂中门外那一颗颗脑袋, 喉咙像被人塞了一块棉花, 怎么也发不了声。

华笙低头跪了半晌, 上首却没有半点动静,她便悄悄抬头望了一望,却正瞧见毓秀颓坐在座上流泪,两只眼肿的碱水洗过一般。

华笙心中原本还有怨愤,如今见到毓秀失魂落魄,百般无措的模样,心软成了一天泥,眼睛鼻子也酸酸胀胀。

周赟望见华笙的表情,不难猜到毓秀此举是刻意而为之,就没有多嘴,一直缄口站在一旁。

毓秀哭了半晌,喉咙越发发不出声音,扭头对周赟使一个眼色,周赟才温声对堂下众人道,“神威将军免礼。”

众人摇头之后见毓秀哭的像泪人一般,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都嚎哭起来。

华笙没有流眼泪,只红了眼圈,她纵容底下发泄了半晌,提声说一句,“过犹不及,都不许再出声。”

下面的人这才止了哭声,人群中还是能听到稀稀落落的抽泣声。

华笙走到毓秀面前请罪,毓秀其中握住华笙的手,“朕有几句话要同将军私说。”

华笙小声应了,一边走去同百里枫耳语几句,安抚了众人,迎毓秀去内堂。

周赟几个等在门外,门一关,华笙才要跪,就被毓秀拉住抱头痛哭。

门外伺候的人听到哭声,心里都不好受。周赟把宫里和将军府的人都遣走,只他一人守在门外。

毓秀哭了半晌,被华笙从怀里拉出来扶到上座坐了。

二人对面抹了眼泪,毓秀哽咽开口,“惜墨的事,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派他去林州,更不该密令他去边关。”

华笙跪地扶住毓秀的膝盖,“悦声断定,谋害惜墨的是姜壖?”

毓秀冷笑着点头,“除了姜壖,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华笙见毓秀眼睛鼻尖红透,眼中似有恨意,一时间自觉国仇家恨加持,全身的血都逆行了,“姜壖狼子野心,打定主意要造反,越是这种时候,皇上越不能拘于小节。惜墨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要打起精神,应对姜党之后的阴谋布局。”

毓秀头痛症发作,头顶像针扎一样疼,只得低头扶住额头,“我与惜墨一同长大,他对我说意味着什么,将军也一定知道。惜墨遇刺,我的半条命也没了,原本只有三分胜算的棋局一片凌乱,如今我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华笙咬牙道,“皇上不要灰心丧气,即便没有惜墨,你身边还有很多人任凭调遣。”

毓秀黯然叹道,“我将九龙章中的龙心章赐给惜墨,除了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将军想必也知道,这次我派惜墨前往林州,除了查案,还有别的差事。”

华笙点头道,“皇上派惜墨去边关做什么,臣也猜得到。”

毓秀泪眼朦胧,“惜墨离京之前,我没有同将军商量,是我失策了。”

华笙忙摇头道,“即便皇上同我商量,结果也是一样。我不会反对惜墨去边关。”

毓秀知道华笙是真的不在意,她却不能不解释,“边关守将,有一些是将军旧部,有一些是定远将军旧部,还有一些是兵部嫡系。朕当初没有将实情告知将军的苦衷,将军一定能明白。”

华笙思索半晌,恍然大悟,“皇上是说……原来如此,此事事关重大,越少的人知情越稳妥,皇上没有告知臣实情,并非刻意隐瞒,臣都明白。”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有失落。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拿了孝献帝的九龙章,就不能再拿当朝皇帝的九龙章,即便华砚与她是母子,也不能事事倾心托付,还要存着防备的心思。

若不是华砚出了意外,他们恐怕不会轻易告诉她这个秘密。

华笙是聪明人,她很快就想清楚毓秀向她坦白的理由。帝王心计,虽然让人厌恶,她却也会因此而觉得安心。

能坐牢那个位置的人,果然要是有戏子一般的演技,实则狠毒如蛇蝎的小人才行。

她的儿子为皇权送命,她要的却是西琳的安稳,天下太平。

眼下看来,皇权与天下太平并不冲突,于公于私,她也要当仁不让,亲自去把事情做完,才不愧于华砚的牺牲。

华笙跪地对毓秀拜道,“臣愿为皇上分忧,请皇上恩准臣去边关。”

毓秀心满意足等到华笙主动请命,忙屈膝跪扶她起身,“多谢将军成全,请将军一路小心。”

华笙与毓秀对面执手,咬牙长叹,“臣在外多年,养的是西琳的兵将,不曾像定远将军一样培养家军,扶植自己的势力。如今想来,当初的所谓正直无私,反倒成了累赘。”

毓秀笑道,“若我西琳人人都如将军一般正直无私,这些肮脏的争斗也都可免了。跟随将军的部将只要把自己当成是西琳的将,唯天子命是从,而非南宫家的鹰犬爪牙,事情就会顺利得多。”

华笙躬身一拜,“皇上圣明。”

毓秀瞥见华笙发中藏着的一缕白,心如钝刀割,好不容易才忍回泪意,忙转身回座上坐了,“朕会派人秘密保护将军,将军此一行须乔装打扮,轻装简行,避免关卡官道,切莫留下行踪,惹姜壖生疑。”

华笙一一应了,“皇上要臣对外称病?”

毓秀哭笑道,“将军痛失爱子,一病不起,在府中休养,恕不见客。朕会派曹御医时时来将军府,他为人忠诚可靠,可以信任。”

华笙听毓秀把事情都安排妥帖,心也定了几分,可一想到她是早有预谋,又觉得十分别扭。

得知君上前来将军府的动机,并不全是为了哀伤挚友之死,抚慰忠臣之失,更是为了政治目的,难免会让人心寒,哀叹伴君如伴虎。

毓秀何尝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违仁君表率,可华砚已经死了,她的仁君表率又做给谁看。

“将军在府中安心休养几日,待一切准备妥当,就请尽快启程。朕会派修罗堂一人从中联络,将军有什么话,叫她密传就是。”

二人私语商议罢,华笙亲自送毓秀出门,周赟远远见毓秀哭花的一张脸,忙叫人一起来搀扶她上轿。

轿子抬到大门口,毓秀也不擦脸,摇摇晃晃上了龙辇。华笙以下,众人恭送起驾,霎时间又哭成一团。

圣驾走了半晌,一干人还不得起身。百里枫眼中没有半点泪,心中却满是愤恨,悄悄凑到华笙身边问一句,“皇上此行,想来不光是为了安抚忠臣之失?”

华笙哀哀看他一眼,不得已点了头,“君心难测,即便皇上年轻,却也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皇家的女人,有哪个心不狠。”

百里枫冷笑道,“皇上狠心不假,可她的伤心未必不是真的。她对惜墨从来不同,姜壖正是看清了惜墨对她意味着什么,才会痛下杀手。”

华笙恨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忠君之臣,从不曾以权谋私,培植自己的势力。即便当初我在北琼边关,执掌几十万大军的那些年,也从不曾拉拢一兵一将。姜壖就是算准这一点,才会认定我华家软弱可欺。他对惜墨痛下杀手的时候,心里不会有半点犹豫。我这一趟前往边关,不光是为了皇上,也是为惜墨讨一个公道。”

百里枫一皱眉头,“原来皇上来将军府,是要遣你去边关,做惜墨没做完的事?”

华笙被众人越发放肆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便狠狠捏了一把百里枫的手,起身叫大家回府。

二人回了内堂,谈话也少一些忌讳。

百里枫冷笑道,“由小皇帝出手是最好,一来多了胜算,二来也省得我们自己费心为惜墨报仇。”

华笙点头道,“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从善楼收集消息不能断。”

百里枫面目清冷,看不出半点情绪,“姜壖算准我们会把惜墨的死算在小皇帝头上,妄想坐收渔翁之利,何其狠毒。”

华笙苦笑着点点头,“他并没有完全失算,可即便我们怨恨皇上,也不会忘了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百里枫一声长叹,“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局势分明是君弱奸强,我们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华笙怒目道,“要我为了一己禄位向姜壖低头,做出有违本心的事,还不如杀了我来的痛快。”

百里枫平静如初,“你死便罢,华家上下百口也要跟着你陪葬?你已一把年纪,竟不如小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除非不得已,现在还不是与姜壖硬碰硬的时候。”

华笙深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座上,霎那间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不止。

他们夫妻二人自来和睦,像如今这般对面无言,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天下间,果然没有什么事比生离死别更可怕。

毓秀上了龙辇,眼泪非但没有止住,反倒比之前流的更凶。

周赟本在辇外服侍,听到毓秀抽噎,忙钻进车里递送金丝白绢。

毓秀拿白绢擦了脸,将白绢递回给周赟。

周赟才要低头下车,就听毓秀说一句,“你就待在里面伺候吧,不必出去了。”

周赟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是。

毓秀才流过泪,脸上还有未褪的潮红,一双眸子却十分清冷,沉默半晌,轻声问周赟一句,“你也觉得我才刚的伤心是做戏?”

周赟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冷汗流了一身,吓得赶忙回一句,“臣怎么会这么以为。”

“是不会,还是不敢?”

“殿下与皇上何等亲近,下士等都心知肚明,殿下发生这种事,皇上怎么会不伤心。”

毓秀哀哀一声长叹,“朕的伤心不是假的,可才流的眼泪却不光是为了伤心。你们都看的明白,神威将军更看的明白,这便是我与她的悲哀之处。”

周赟明知不该问,又不能不问,“下士不明白。”

毓秀冷笑道,“朕对神威将军不是不尊敬,神威将军对朕也不是不忠诚,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办法不顾一切剖心相待。”

周赟也猜不到毓秀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只能小心应是。

毓秀见他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就轻笑着说一句,“之前朕虽提醒你谨言慎行,却不想你时时处处缚手缚脚,这其中的进退,你且慢慢摸索。”

周赟跪在毓秀面前,一字一句道,“皇上的话,臣谨记在心。”

毓秀挥手叫他起身,“才刚你冷眼旁观,神威将军是否对我有怨恨,她与我见面的最初,一言一行中是否透露一些端倪?”

周赟坐回原位,斟酌答一句,“神威将军与皇上初见时,眉眼之间的确隐有怨怼之色,皇上与将军私语罢,她的态度就柔软了许多。”

这倒是实话。

这天下间没有谁不喜欢帝王的眼泪,她私下里六点眼泪是为了华砚,在人前流的眼泪却是为了她自己。

毓秀笑着摇摇头,看也不看周赟,之后回宫的一路,她都没有再说话。

周赟更不敢多说半个字,沉默的久了,渐渐如坐针毡。

龙辇到内宫宫门,毓秀吩咐下辇。

姜汜姜郁等人竟一早就在宫门候驾。

毓秀本无心周旋姜汜,又怕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寒暄一句,“风这么大,太妃怎么等在这?”

姜汜笑着握住毓秀的手,一同往内宫走,“臣听说皇上吩咐摆驾将军府,十分放心不下,一听到皇上回宫的消息,就急着出来迎一迎皇上。”

毓秀收敛笑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惜墨出了这种事,于公于私,朕都该给神威将军一个公道。要不是我当初执意派给惜墨差事,他又怎么会遭奸人暗算。”

姜汜一皱眉头,“奸人谋反,狼子野心,皇上在明处如何防备。只待早日查处真凶,严加惩处,才好给神威将军一个交代。“

毓秀苦笑着点点头,“神威将军一生戎马,心系家国,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朕心甚痛,我去探望他,也是因为听说她受了打击,一病不起的缘故。“

姜汜满心疑惑,“神威将军病倒了吗?为何宫外回话说她率全府上下跪迎圣驾?”

才过了点点时候,他就听说了华笙接驾时的一举一动,姜家的暗卫果然不同凡响。

毓秀不禁要怀疑姜汜说这话是故意要威胁她了。

姜汜见毓秀变了脸色,忙笑着解释一句,“皇上出宫之后,一直有侍从回宫禀报,为的是让我安心。”

毓秀淡然笑道,顾左右而言他,“朕亲自去将军府,神威将军怎能不出外接驾。昨夜宰相府接到消息,派人到宰相府禀报,华笙是如何反应,想必去报信的官员已有见闻,若非她身子不适到难以行动,也不会不出席早朝了。”

姜汜讪笑着应声,“皇上脸上还有泪痕,想必才刚在将军府,又伤了一回。”

毓秀轻哼一声,“朕的伤心,又怎么比得上华将军的伤心。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华将军虽是女中豪杰,却也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将心比心,朕又如何能不体谅他。”

姜汜赔笑道,“既然华将军受了重创,不如叫御医为她看一看,切莫耽误了病情,落得像崔尚书一样,回天无力。”

毓秀听出姜汜话中有讥讽试探之意,她却笑得云淡风轻,“回来的路上,朕已传旨下去,叫崔御医带人前往将军府,为华将军诊脉瞧病,开几副安神补心的药。心病还要心药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华砚死而复生,为人父母的恐怕一时半会恢复不得了。”

姜郁听出毓秀话里满是不耐烦,就出面解围,“既然皇上派了御医,皇叔也可放心了,皇上劳累一日,不如早些回宫歇息吧。”

毓秀面无表情帝看了一眼姜郁,轻声笑道,“伯良说的不错,朕也累了,传旨下去,摆驾永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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