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人命官司被贾雨村“轻轻”落定,只说薛蟠已被冯渊索命病死,又命薛家赔冯家一千两烧埋银子了事。[注1]
贾雨村的信到了京中,王夫人王熙凤自是松一口气。
贾政气道:“蟠儿年幼,姨太太有了春秋,无人管他,纵得他仗势欺人,做出这等混张之事!这几年总给姨太太写信要请他们来,早该派人接去,省得伤了人命!”
薛家的案子不一时就在宁荣二府里传开了。
林棠觉得可笑,冯渊白死没人偿命,荣国公府的人却为了杀人犯要来欢喜。
贾宝玉急匆匆跑到林黛玉屋里,笑道:“林妹妹,你听说没有,薛家姨娘要进京了!听说薛家有一位宝姐姐,只比咱们大两三岁,人生得极好,也是从小读书。等她来了,咱们就又多一个伴儿!”
林黛玉看他一眼:“她还没来,你就乐得这个样儿?”
贾宝玉兴致正高,未觉林黛玉有些不快,笑道:“当日妹妹来了,我也是盼了许久才盼来。倒不知姨妈什么时候到。”
林黛玉说累了要歇,让林棠把贾宝玉请出去。
贾宝玉本想多呆一会儿,看林棠往门边一站,朝他一笑,不知怎么就有些畏惧,和林黛玉说几句,一步一蹭出去了。
“姑娘从前觉得云姑娘孩子性子,为了荷包、屋子、丫头,还有宝二爷和谁多说几句话,就跟姑娘闹脾气,姑娘今儿也和云姑娘一样了。可见人不能背后说人。”林棠关上卧房门,笑和林黛玉说。
林黛玉眉眼间有些恼色,面上飞起薄红,嗔道:“你是谁的人,怎么不向着我说?”
两年多过去,紫鹃已经不管林棠在屋里说什么了,坐在炕上专心看书。雪雁提着笔假做写字,支着耳朵听。
林棠在林黛玉身边坐下,先给林黛玉倒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我是姑娘的人,自然是向着姑娘说话。姑娘只说我才刚说的有没有理。”
茶杯放在嘴边半日,也没喝下去一口,林黛玉放下杯子往床上坐了,不看林棠:“我知道我有不是,可薛家还没来,宝玉就高兴得那样,等来了,还不知他怎么呢。”
林棠慢慢行到床边,笑道:“姑娘,我多说一句。宝二爷今年十岁了,正该读书上学,这府里从前的珠大爷十四岁就进了学了。宝二爷原该在外头,是老太太舍不得,所以还在里面。薛家的姑娘也是女孩儿,还大几岁,和宝二爷更该避讳着。”
林黛玉面色由红转白,林棠也在床边坐下。林黛玉先拉她的手,又抱住她的胳膊,最后靠在她怀里。
“姑娘不想说,就不说了。”林棠轻声道。
“姐姐把爹爹给我写的信都拿来罢。”林黛玉拿帕子遮住脸。
林棠便从柜子里找出信给林黛玉。无广告网am~w~w.
林黛玉接了信,说:“我自己呆一会儿。”
紫鹃合上书,同雪雁把笔墨书纸都收了,林棠也拿着针线挪到南边屋子里。
本都想好了一个字也不说“青鹭”,可到底忍不住,紫鹃把林棠拽到一边:“姑娘还小……”
林棠看着紫鹃一叹:“姑娘过几个月可十岁了,从二月开始,琏二奶奶就常请姑娘帮着记账。宝二爷翻年十一,薛家姑娘过年十三。姑娘今年还算小,再过两年呢?姐姐觉得老太太什么时候能舍得把宝二爷搬出去?”
卧房内,林黛玉忍着泪,看了几遍林如海的信。
她把这里的事,老太太,宝玉,舅舅舅母们,姐妹们,还有青鹭姐姐紫鹃姐姐都如数告诉爹爹,好让爹爹放心。
爹爹也只说他在家里一切都好,每每都问她有什么缺的少的,让她孝顺老太太,同姊妹们好生相处,让她善待这里的下人们,只是不提宝玉,偶然问一二句宝玉搬出去了没有,别的再无话。
爹爹的意思她明白,她早就明白男女不同,宝玉不该住在里头,也知道宝玉不务正业本不应该。
青鹭姐姐不敢明着说,她也知道青鹭姐姐和爹爹想的一样。
可宝玉待她极好,总是想着她,让着她,她心里和宝玉越来越近,比姐妹们都亲近。
但……这是不应该的。
薛家姐姐要来,宝玉高兴多一位姐妹作伴,其实这和宝玉无干,该是她为这高兴。
她怎么能因为薛家姐姐要来和宝玉闹脾气?
上次爹爹送来的珍珠手串还有两串,姐妹们都有了,等薛家姐姐来了,也送她一串罢。
林黛玉想着,把信都收好放回去,从匣子里找出手串戴上。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大颗的珍珠上,折射出一室珠光。
入了秋,薛家合家到了。王子腾正巧升了九省统制,出京查边,贾母贾政都留薛家,薛姨妈便带薛蟠薛宝钗在荣国公府梨香院安顿下来。
薛宝钗将要十三岁,生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注2],待人和善,自小被其父亲身教养,读得上千本书在腹内,自有气度。
林黛玉虽还别扭着,但同薛宝钗相处了几日,心中也愿意亲近,想着林如海的信,她也忍住不因贾宝玉对薛宝钗热络生气。
因荣国公府的先生今年又辞了馆,贾环贾琮贾兰都去家塾上学,只贾宝玉不去。他和薛宝钗不住在一处,也一两日就要去一次。
林黛玉看贾宝玉当年对她是那样,薛宝钗来了,贾宝玉的热乎劲儿不比当年对她差多少。虽碍着林如海,她面上不说什么,心里难受了一两个月,对贾宝玉便有些淡了,反同三春和薛宝钗更亲近。贾宝玉还浑然不觉。
林黛玉同薛宝钗处得不错,林棠跟着往梨香院来,总遇见香菱,便问她家乡年岁父母等语。
同原书一样,被拐子拐走了七八年,这些香菱全都不记得了。但林棠也不是非要问出什么。
一日,林棠又找香菱说话,紫鹃便道:“你倒同她亲热。”
林棠笑道:“我看她面善,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似的。”
紫鹃问:“我听雪雁提过,你说你家乡在姑苏,难道她也是姑苏的人不成?”
“这我就不知道了。”林棠说,“或许我们真是老乡也未可知呢。”
或许她能到姑苏,找到可能还活着的甄士隐娘子,找回香菱甄英莲的身份,让她以后不必被夏金桂磋磨至死,也是她的功德一件。
转眼宁国公府的梅花开了,尤氏并贾蓉之妻秦氏来请贾母赏花。
林棠格外留意贾宝玉和袭人,果见贾宝玉午睡了出来似乎有些不自在,袭人也比往日扭捏。
第二日起来,林棠再观袭人行动不自在,看贾宝玉的眼神暧昧,便知他两个昨夜成了事。
林棠:……
贾宝玉还没到十一岁,袭人倒是十五六了,这……
看林黛玉对贾宝玉远了些,林棠便没对一个人提起此事,只更远着贾宝玉。
她能接受孩子之间不相避忌,一同玩乐,但将要十一岁,和袭人行了男女之事的贾宝玉显然不再是单纯的“孩子”了。
林棠早就开始拦贾宝玉进林黛玉的卧房,这事之后,她更是严防死守,贾宝玉每来找林黛玉,若林黛玉在卧房,不等他往卧房迈步,林棠就把他请到南边屋子坐着,再使眼色给紫鹃雪雁请林黛玉出来。
林黛玉并不知贾宝玉和袭人之事,她见林棠这般,便以为是林棠知她的心,所以如此,心内感念林棠体贴。
但贾宝玉突然遭了林黛玉林棠的冷遇,心中大为困惑不解,又不敢问。
袭人看出来,一日便找了林棠,笑道:“妹妹可有空儿?我有几句话想和妹妹说。”
林棠一看便知袭人的来意,笑把袭人带到屋里,请她坐下给她倒茶。
见林棠如此态度,袭人心里大定,才要张口,却见林棠在她对面坐了,面上虽然笑着,眼中却似有些冷意:“我知道姐姐是为什么来的。你为了宝二爷,我也是为了我们姑娘。你觉得我不让宝二爷和我们姑娘亲近,来找我,我倒想问你一句,兄弟姐妹们还是孩子不知事的时候,自然是亲亲热热的好,可宝二爷还是不是孩子,袭人姐姐难道不清楚?”
袭人心中大惊,涨红了脸,手也在桌上攥紧了。
“姐姐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众人都有眼睛,若有心自然看得出来。我劝姐姐一句,你若为了宝二爷好,有来找我的,不如劝宝二爷知些分寸。姐妹们都大了,哪儿有爷们随便进姑娘卧房的理?这传出去,姑娘们坏了名声,宝二爷又有什么好处?”林棠说着,不禁冷笑出声。
屋内一片安静,林棠等了半刻,看袭人心情平复了些,方才起身道:“我知道姐姐对宝二爷的一片心,这几年大家都和气,我也不想和姐姐闹不快,所以看出了你和宝二爷的事,和谁也没提起过。其实姐姐是老太太给宝二爷的,宝二爷愿意,姐姐也愿意,这也不是大事。姐姐细想我的话,便知道该是怎么才对宝二爷最好。”
袭人僵坐半日,把面前已经凉透的茶一口一口喝了,起身对林棠一礼。
林棠侧身避过,问:“姐姐这是做什么?”
“我是谢妹妹点醒我。”袭人说的有些艰难,“是我疏忽了,以为宝玉和姑娘们还小。我会劝宝玉,还请妹妹放心。”
林棠把袭人扶起来,看她这样,心里又是觉得本该如此——既然书中袭人会想方设法避免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不才之事”,没理由现在的她不会,又觉得袭人有些可怜——把心放在贾宝玉身上,能有什么好结果?又觉得她可笑。
自己先和年龄尚小的贾宝玉发生了关系,又怕别人和贾宝玉有“丑祸”?
“今日姐姐没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姐姐的事。”林棠仍是笑着,把袭人请了出去。
不知袭人和贾宝玉说了什么,怎么说的,但贾宝玉再来找林黛玉,再也没要往卧房里进去过。
这一日,林棠替林黛玉给王熙凤送算好的两页账,正遇见周瑞家的送一位看着七十多岁,穿着朴素,领着个四五岁孩子的老太太出来。那老太太手里捧着红布包儿,上头放着一串钱。
刘姥姥?
林棠停下,笑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娘”,问了几句,便知这果真是刘姥姥。
想到刘姥姥是个有恩报恩的好人,林棠一向不带散碎铜板,便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拿出个一两的银锞子塞给板儿,笑说:“要过年了,就当是给孩子买几块糖吃罢。”
刘姥姥推辞不过,千恩万谢的收了银子,又问林棠是哪位姑娘。
林棠笑道:“我是这里林姑娘的人,叫青鹭,天不早了,我也还有差事,就不扯姥姥说闲话了。”
周瑞家的也觉得面上有光,笑谢了林棠,带刘姥姥出去了。刘姥姥一路上自然又问林姑娘是谁等语。
林棠给王熙凤送完东西,被平儿留着说了几句话,硬要把她才给刘姥姥的银子还她。
“我的好姐姐,你看我难道缺这一两银子?”林棠无奈,“难道我发了个善心,却让二奶奶拿钱?”
王熙凤听她们推来推去,看完了账便在里间开口:“青鹭,你进来。”
林棠忙进去,王熙凤笑让她在身边坐了,指着一处问她:“这里是你算的不是?”
“二奶奶怎么看出来的?”林棠笑问。
王熙凤笑道:“你和林妹妹写的字儿不一样,我还看不出来?”
她问:“你忙不忙着回去?若不忙,也教我认几个字。我这几年管家看账,也认了些字,却认不全。”
教王熙凤认了两刻钟的字,林棠没收下银锞子,手上却戴上了王熙凤给的碧玉镯子。
回到贾母院中,林棠行到西厢房门口,正听见周瑞家的说:“……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注3]
林棠心中一哂,原书里周瑞家的就懒得先给林黛玉送,顺路各处都送完了才把剩的两支宫花给林黛玉,不过是想借此再试探林黛玉的脾性。
若林黛玉不说什么,那便是说明林黛玉好性儿,以后慢待些无妨。
她本以为现在林家的人常来,贾母如此疼爱林黛玉,周瑞家的会收敛些,谁知还是这样。
“周大娘,才刚看你还在二奶奶那边,怎么又来这儿了?您老人家倒忙。”林棠说着进去,见雪雁含怒捧着个大锦盒站着,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两支宫花,林黛玉坐在榻上,正似笑非笑看着周瑞家的。
紫鹃面上也不大好看。
周瑞家的被林黛玉看得发慌,见是林棠,忙说一番是送了刘姥姥去回话,姨太太让她给各处送花等语。
“周大娘比我们都办老了事的,怎么连送东西的次序都忘了?”林棠笑道,“我们姑娘是客,当先给我们姑娘送来,再不然,先给咱家的三位姑娘送,我们姑娘总该在二奶奶前头,现在倒剩了两支才拿来。叫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这样的人家是没礼的。”
周瑞家的忙说:“林姑娘,这回是我疏忽了,想着躲个懒儿,才老糊涂了。”
林黛玉又看周瑞家的一回,方启唇慢慢笑道:“什么大事,不值当周姐姐这样。雪雁,你往梨香院去一趟,和姨妈姐姐问好,说我多谢想着,宝姐姐身上不好,我本该亲去瞧,可今儿不得空,身上也有些不好,改日再去罢。”
雪雁把匣子给了林棠,听命出去,林黛玉和周瑞家的说:“周姐姐,今儿劳你走一趟。”
周瑞家的敛声屏气出去,分毫没有在刘姥姥面前那份神气了。
林棠问:“姑娘,这花儿我是连盒子收起来,还是把盒子送回去?”
林黛玉本还有些气恼,听了这话,噗嗤笑了:“你怎么这么促狭!”
“罢了罢了,周大娘都认了错,还有什么不了的?那到底是太太的陪房。”紫鹃接过锦盒,也笑了,“真把盒子送回去让她彻底没脸,这仇就结大了。”
第二日,先是贾宝玉往宁国公府结识了秦钟,吵着要和秦钟一起上学,跟着宁国公府又置了戏酒,请贾母等去乐。
林黛玉跟去小半日,嫌没意思回来,又和林棠解了半日的诗,看她总也做不出来好的,便道:“罢!再做下去,你还没怎么,我就要难死了。走,咱们往梨香院去,我找宝姐姐,你去找香菱罢。”
不用再作诗,林棠也松了一口气,忙给林黛玉穿斗篷拿手炉,自己也穿得厚厚的,带了人同林黛玉往梨香院去。
大冷的天,紫鹃雪雁懒得出去,就都留着看屋子。
谁知到了梨香院,贾宝玉的丫头麝月正和香菱玩儿呢,林棠林黛玉便知贾宝玉先来了。
林黛玉心里没意思,又不想回去,便慢吞吞的往内走,走到窗下,听见莺儿正说:“……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注4]
林黛玉立在窗外,不觉听住了。
林棠陪着林黛玉听,这屋里的人说的话,做的事,倒是和书里分毫未差。
她正想着不知现在林黛玉在想什么,忽听院里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紫鹃雪雁匆匆过来,面上都有些不安。
屋内,薛宝钗才把金锁收回衣服内,又将盛冷香丸的匣子拿起来,便听到外头似是紫鹃的声音:“姑娘,姑老爷才来了信,说身上有些不好,想接姑娘回扬州,老太太让我们快请姑娘回去。”[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