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衣物,因此尸体的躯干得以完全呈现。
它看起来非常的强壮,手上好像还攥了什么东西。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北区经常死人,但这具尸体的身材是如此健壮,生前绝不是属于北区的人。而且连衣服也没有,多半是遭到了强盗的洗劫,然后被杀害了,手里攥着的东西可能是他生前唯一保留的财物,也可能是强盗的衣物碎片。
和谋杀扯上关系可没好处,但约瑟犹豫了一下,又将赤脚踏入冰冷的河水中。
他可不能让这具尸体把刚布置好的网撞坏了。
忍着害怕的情绪,他扶着尸体的头和宽大的肩膀,将尸体往回推了一点,又加快速度弯腰抓起水里的绳子,将绳网挽在手上举高,好让尸体能从下面通过。
尽管春天即将来临,但冬天的余威尚未散尽,冰冷的河水不断剥夺约瑟的体温,让他的身体哆嗦不停。
约瑟心里胡思乱想着一会儿,但当尸体从他的身前漂过时,他却下意识松开网,又抓住了它的手臂。原因是他看到当这个男人的脸面微微沉下水中时,一丛细小的气泡从男人的口鼻间浮上来。
这个男人还没死!
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约瑟几乎没什么犹豫就将男人拖向岸边。
这个庞大沉重的身躯不是一个孩童能够搬动的,但有着水流的帮助,他还是将男人一步步拖上了岸边——只是恰好不会再被水流冲走的地方,男人的两条腿还浸没在水中。
当这具身体大部分脱离水面,约瑟才发现他的身体有着许多细小残酷的伤痕。
因为失去意识,这个男人连动弹都做不到,河里的一些食肉生物将他当做了天然的食物,将他的身体啮咬至遍体鳞伤,腹部和双腿都有部分皮肤和血肉缺失,内在肌理在遥远的灯光照耀下呈现耀眼的粉色。覆盖着厚实肌肉的胸腹还会随着呼吸匀速起伏,显示出非凡的生命力。
约瑟站在旁边观察着这个顽强的大人,心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离开。
他没有搬运一个成年人的力气,没有多余的御寒衣物,也没有食物和药,附近更没有可以喊来帮忙的大人,所以只能帮陌生人到这里了。
最多再搬一点报纸过来烧,帮这个男人取暖。
又或者他还能再做什么?
约瑟想起父亲死后发生的事,便学牧师的动作在胸前划起十字。
“蒙主恩佑,若这个灵魂生前秉公守法,死后必得”
他说不下去了,这个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和他对视在一起。
这是一双发光的黄褐色眼睛,它们比约瑟见过的每一晚的月亮都要明亮,但又无比深邃。
这个七岁的男孩惊呆了,他完全被这双眼睛中散发的光芒吸引住了,那不仅是实质的光,还有虚幻的光。光芒蕴含的力量和思想让他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和将要去做的事,他的精神情不自禁地陷入其中,感受着对方此刻的思想、纯粹的思想,然后去服从。
“一个安全的地方”
约瑟恍惚地转过头,看向自己不远处的家。
男人僵硬的神情看起来没有比这个孩子更清醒,他单手撑着地面缓缓坐起,随后再侧身切换成半跪的姿势,最后才站起来,缓慢跟随约瑟向前走去。长期在水中环境度过让他的身体脱力,伤口和失血也对他造成不可忽视的影响,因此他的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这里离约瑟的家没有多远,大约只有五十码距离,但因为他的身体虚弱,他花了七分钟才慢慢挪进去。
约瑟的家小得可怜,没什么布置,卧室和厨房、客厅是同一个地方,室内中央有个铁皮桶,里面烧着一些垃圾,给周围带来温暖的感觉。旁边的地上铺着几条毯子作为床。
一个瘦弱的女人躺在毯子上,她闭着眼,呼吸声极其微弱。
旁边是三个比约瑟更小的孩子雏鸟般蜷缩在一起,全和母亲一样有着乱糟糟的黄发,他们惊恐地看着不着寸缕、浑身是伤的高大陌生人随着自己的兄弟进屋来,接着扑倒在一条空着的毯子上。
他看起来是那么虚弱,但没有人敢开口赶他离开。
火焰的热量已是一剂好药,温暖让这个陌生人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这时,身上伤口的疼痛又提醒他,食物是他现在需要的最重要的东西。
“食物。”
进屋后,陌生人说了第一句话。
尽管害怕,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约瑟。
约瑟没有说话,他转身出去,留下这个陌生人在屋里不受打扰地思考着一切。
克雷顿他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而不仅是名字,随着体温渐渐恢复,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首先回想起的是不久前的过去。
他摊开之前一直攥紧的左手,一根针筒正躺在他的手中。
拉维因,他想起了第二个名字,更包括一些他不应该记得的场景——那是仅凭本能活动时,重伤濒死的他啃食对方的血肉精气为自己疗伤的场景,他并没有吃太多,那具狼人尸体因为复杂的水流波动而与他分道扬镳。
接着,他想起来在水中那幻梦似的感受。
在他接近窒息时,那些因犯下吞噬同类重罪而汲取的月狂诅咒在他的耳边嘶鸣,尖利的声音重叠回荡,无法停止。本该溺死他的水流反而成了抚慰他精神的存在,它们按摩他的周身,让他在扭曲的安宁中得以入睡。
然后是枯竭的精气——那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正是他现在急需要食物的原因。
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一些水生的鱼类、虫豸聚集在他身边,不知疲倦地攻击他,反过来将强大的他当做食粮,经过了泡水软化,以及无数口器的咀嚼,他的许多血肉被分食,血液随水流散开,引来更多猎食者吞噬他的身体,造成了大量的精气损失。
除此之外,河里的污水通过数不清的伤口进入他的身体,让他浑身都感到火烧似的痛苦,仅仅是站起来,走到这个屋子里就耗费了他剩下的绝大多数体力。
现在,他认为自己必须尽快养好伤,还要囤积更多的精气。
否则
否则什么呢?
他感到有一个逼迫自己这么想的理由,那让他感到危机紧迫,但他想不起来这个理由的具体内容了,也许正是因为食物不够,所以他才感到思维如此迟钝。
“先生。”
约瑟回来了,他抱着一捆还在滴水的水藻递给正缓缓坐起来的克雷顿。
男人抓了一把水藻塞进嘴里,屏息凝神地感受了几秒,随后就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最劣质的食物,它能够提供的精气微乎其微。
“我要肉。”
“我们没有肉。”男孩说。
“那就去找肉。”男人看着约瑟的眼睛下令:“随便什么动物的肉,鱼也好,虫子也好,把它给我带过来。”
奇异的光芒在黄褐色狼眼中闪烁着,他的声音也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
邪眼——克雷顿·贝略曾试图掌握但始终不得要领的本事此刻却如臂使指,而加上权能的力量,一个孱弱的孩童根本无法抵御他的思想和意志,只能任他差遣。
约瑟又出门了。
克雷顿没有理会屋里剩余的人,他低头吃着带水的水藻。即使它能提供的精气再少,此刻也是他需要的东西。
而当他摄取更多的精气,更多的记忆也随之涌现。
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回想起之前令自己受伤的原因,但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古怪。
“太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最开始来到魏奥底的理由就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做事?那为什么非要对帮工的死刨根问底?为什么要让朱利尔斯单独离开?为什么不能直接投靠黑爪氏族?为什么不背叛萨沙市长老会?为什么要把人情看得很重要?为什么要认别人的女儿做自己的女儿?
难道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高尚的人?
克雷顿·贝略努力回忆着,而无论是朋友还是亲人,此刻在他的心底都只是一尊尊没面目的石像,他们似乎比其他人更有点分量,但比起眼前的这摊没吃完的水藻,他们的价值也变得不值一提。
这就让他感到更古怪。
他就好像一个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迷宫中的人终于走出来,看到一片无比广阔的天地,过去的一切生活方式都失去意义,不知接下来何去何从。
尽管身体感受到烧灼似的痛苦,但痛苦也因为他此刻精神上的空前自由而变得不真切。
而当他思考的越多,越发现自己过去执着的愚蠢。
那些能让过去的他感到高兴的事,此刻都没法在他的心底翻起一点波澜。
也许换个方式对待这个世界,他可以更轻松地生存和享乐。
“留一点”
细如蚊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打断了克雷顿的思考和咀嚼,他看向说话的女孩子,那个年龄很小的孩子立刻闭嘴不说了,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她的词汇量只能支持她说这么多。
克雷顿惊奇地看着她,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眼前的这种生物,黄褐色的眼睛越睁越大,黑色瞳孔几乎扩张至巩膜的边界,让他看起来格外天真。
他的眼神让屋里的所有孩子都感到寒意和不安。
“啊,我真蠢,这里明明都是肉,还去别的地方找什么呢?”
它终于找到了可以高兴的事。
狼人丢掉手里的东西,费力地匍匐在地上,它伸出右前爪扣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拖向最近的孩子,眼里流露出兴奋的光——它已经迫不及待品尝血肉的滋味。
然而无论它扣进地里的右爪怎样用力,也没法靠近那个孩子一分一毫。
一只手拦住了它。
那是克雷顿·贝略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