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贝略式教育

一条黑狼在建筑群投下的阴影中穿梭着,鼻子朝前,对着它仅有的目标一路追溯。

它的体态优美,但奔跑的姿态却不够协调。每当它试图加快脚步,四条腿就开始各有各的想法,这种跑步方式让它比普通人跑步要快,但还没法跟上目标的速度。

还好,它挺适应自己的嗅觉。

离开人类聚落,黑狼跟随目标的气味走上大路,再追进森林。

幽暗的界域让它的行动进一步迟缓,那是它不熟悉的领域,但它没有放弃,只是竖起耳朵聆听四周的鸟鸣兽吼,同时谨慎地用鼻尖点地,更加缓慢地追寻着目标的踪迹。

它的目标不会离开太远的,它知道。

自然界的气味就像一调未曾听过的悠扬旋律,它顺着音乐的河流而下,满心欢喜,直到它的目标所代表的音符戛然而止。

熟悉的气味中断在了一片格外阴冷潮湿的丛林,不远处则是一个人工开辟出的空地,这在自然生长的密林间看起来十分可疑,而且它也闻到了一股浓郁不散的血腥味、还有它不熟悉的众多兽类臭味。

曾有群兽在此进食。

黑狼警惕地看向前方,但危险并不来自那儿。凛冽的风声从旁边的大树上方挥下,庞然的阴影瞬间笼罩住它,在它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站在它的身后,两只手牢牢抓住了它的双耳用力上拉。

这并不好受,随着手掌的上拉,黑狼不得不在呜咽声中尝试用两条后腿直立。

当它快要如人般直立时,一个黑发少女就从黑狼的腹中破出,站立不稳地朝地面扑去。

她身后的高大人影没有理会,而是扯着这张狼皮一抖,随后将其绕上脖颈,将其当做了一条华丽的围脖。

少女双手撑着地面,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面对后方站着的人,脸色颇有些尴尬,她挠了挠自己的黑色长卷发,从上面梳下来好几块土。

她腆着脸,双手握在一起,双腿并拢做出一副淑女的样子,同时用着一种格外尖细的嗓音,似乎是在撒娇。

“克雷顿叔叔——您真是吓到我了。”

克雷顿对着月光盯着自己的黑色尖指甲,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冷的像冰。

“别叫我叔叔,你是谁,怎么拿着我的东西?”

少女的笑容带着几分尴尬,她已感到极度不安,这种态度是她从未在对方身上体会过的。

“我是您的侄女唐娜·贝略呀。”

克雷顿终于抬起头看她,但很快又遗憾地摇了摇头。

“你和她很像,但你不是。因为我的侄女唐娜现在应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而不是披着一张狼皮用难看的姿势满地乱爬,还浑身是泥。”说到这里,他看着唐娜脸上的脏污,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唐娜的身体僵硬了,这比他之前说过的所有话都要伤人。

“好吧,我错了,我不该跑出来跟踪您的。”

克雷顿长长地喔了一声。

“可您也违反了约定,您说过所有冒险都不会对我隐瞒的。”少女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突然又补充道,哪怕寒风拂面,她仍不服地抬头紧盯叔父的脸,然而上面没有任何她期待的表情。

克雷顿·贝略对他们的约定毫不在意。

“知道的倒是不少,看来伱似乎确实是我的侄女。”

他微微颔首,但没有多激动,而是问起了另一个人:“朱利尔斯呢?他应该拦你的。”

“我把他放倒了。”唐娜终于找到了可以夸耀的事:“我用了点魔药,他一点儿警觉也没有。不过您放心,我用的剂量很少,他不会睡一整晚,在半个小时前他就该醒了。而且我也在他身边留下了几个诅咒作为防御,如果有人趁机靠近昏迷的他,那几个诅咒就会发动,让敌人身体僵硬,双目不能视物。”

“那如果没人来,而是他先醒呢?”

酒窝浮现在少女的两边脸颊上:“那他可就要多花一点时间起床了,如果他的真实水平和他自称的一样,这是最好结果。”

树下的黑暗中,克雷顿偏头看她,亮闪闪的黄眼睛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我好像也被你放倒过,就在你来热沃的第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唐娜进入旅店后碰过他的酒杯,之后他就在本该警觉的情况下睡着了。

唐娜的表情再次转为尴尬。

“我当时以为您是恶魔的信徒,被那个绿头发哄骗,所以想要在您的身上找到证据”

“做得好。”克雷顿打断她:“我真的觉得这样做再正确不过。”

听到赞扬的语句,唐娜怔了怔,笑容更盛。

下一刻,她就被扼住脖颈提了起来。

“但仅限那一次。”

克雷顿宽大的右手握在自己的侄女的脖颈上,她被这份巨力制住,即使那五指没有收紧,她没有锻炼过的脖子也感受到上下撕裂般的痛苦,她的双脚必须踮起才能减缓压力。

在袭来的痛苦前,唐娜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魔法都用不出来。

“我都在你的眼前对你的要害伸出手了,你为什么不躲呢?”狼人好奇地问:“难道你是想死吗?”

唐娜此刻说不出话来,只能努力踮着脚,用双手拼命去掰那只扼住自己脖颈的手,好争取到更多的喘息机会。

克雷顿看着她的模样,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即松开了手。

唐娜摔倒在地,双手仍紧紧捂着脖子,脸上满是惊惧,她显然没想到一直疼爱自己的叔叔会对自己动手,对死亡的恐惧一瞬间占据了心灵的所有位置,她以为自己已有着独当一面的能力,却依旧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生不出任何抵抗之心。

“你也没有警惕我,就像朱利尔斯没有警惕你一样,是不是?”

克雷顿心平气和地说,他在瘫倒的侄女眼前蹲下,再次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不过这一次不是要掐她,而是要拉她起来。

唐娜惊魂未定地看着这只刚才给自己带来死亡威吓的手,犹豫了片刻才重新握住它,克雷顿一把将她拉起来。

“我很抱歉。”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刚才克雷顿的动作还是让她的喉咙有点受伤。

克雷顿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能够袭击朱利尔斯成功的原因并不是实力的差距,而是她利用了他的信任。

所有口头的教育都不如这一下来的实在。这正是克雷顿想要的效果,他并不急着结束这次教育,他们刚才都是以远超凡人的速度赶到这里的,即使除去办事的时间,时间也还有的是。

“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袭击您和朱利尔斯,因为你们没有主动对我动手。”

克雷顿叹息着摇头:“不,姑娘,我刚才说过了,你放倒我的决定我很赞同——你对我抱有怀疑,所以果断采取了行动,事后发现我没有察觉到这是你动的手脚,于是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再惊动我。直到这为止的行为我都很欣赏,这可能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你足够果断。”

“真正有问题的是你袭击朱利尔斯的行为。”

他看着茫然的唐娜,语气逐渐加重:“难道那之前我们彼此没有开诚公布吗?他没有说自己是我雇佣的法师顾问?”

少女摇了摇头。

“那你是选择相信我们的说法,还是仍抱有怀疑呢?”

“我只是以为朱利尔斯还抱有坏心,而您对此并不知情。”唐娜捂着脖子为自己辩解。

克雷顿冷冷地问她:“你觉得他心怀不轨,那么证据呢?”

唐娜突然感到委屈和恼火,语气也强硬起来。

“我没有。”

她的动机明明是在关心对方,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既然已经答应成为同伴,那么就该遵守同伴间的处事规则。没有掌握任何对方背叛的证据,就对信任自己的同伴动手,这是最大的忌讳!”

“在这之前你有找我商讨这件事、说明自己对他的怀疑吗?不,你没有,你觉得我不可能被说服,因为我不是个巫师,我对你们的手段一无所知,会被轻易愚弄。所以即使我是个狼人,我的力量和速度远在你之上,你也相信你的智慧可以凌驾于我,能够独自解决这件事,所以没有和我商讨的必要。”

克雷顿慢条斯理地剖析着唐娜的心理,让她的脸煞白一片,不过她仍能反驳。

“可您不也把我当做一个小孩吗?即使我们约定过,但那些重要的事您还是从来不和我讨论,还让我接受朱利尔斯的调配,其余时间则假装我不存在,就像今晚这样”

“那是因为我以为等我们回去后,你能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之中,所以我尽量不让你和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打交道,免得你和正常的社会脱节。”克雷顿阴郁地说。

“而且,你不妨猜猜看自己要是不幸地死在了这里,你的妈妈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收到你的信快速赶到萨沙市,然后在我的坟墓前痛哭流涕?”

唐娜极度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但她能预感到克雷顿会有别的答案,她已有些不安了。

不过事实是克雷顿并没有否定这个答案,只是告诉她这并不完整。

“你少说了一半,她会在你的坟墓前痛哭流涕,但那是她杀了我之后的事。相信我,你的妈妈动起手来比你想象得还要利落。她不会对自己的仇敌有任何怜悯的。等一切都结束,她还会找一把枪,或者一根绳子结束自己的生命,整个贝略家族就此消失。”

唐娜不能相信他说的话,不断摇着头,这个可能太过可怕,她要从根本否决这个可能。

“可她只是个普通人,而您是个狼人,她即使有心杀您也不能做到,因为您能够轻易制止她.”

“但我不会制止她,届时我会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让她杀了我。”

狼人的黄眼睛不再看她,而是落在月亮之上,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兄弟此刻能够看着这里,像过去一样提出自己有一个点子能解决当前的难题,不让他陷入两难的局面。

可这样熟悉的光景已经不在了,他必须自己做出选择。

这对克雷顿来说并非易事。

他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已搞砸了自己的前半生,只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再一次祈祷自己的选择正确。

“上次她把自己的丈夫托付给我,我没能活着把他带回来,甚至他的死还有一部分责任在我。这一次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失望。在你能够独当一面之前,保证你的安全都会是我这个监护人的职责。”

克雷顿转过身,向着那片空地走去。

“跟上来吧,我知道你即使听到这些可怕的话也不会放弃的。你可能会因为对母亲的愧疚之情老实一阵子,但最终还是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因为这就是你的本性。贝略家的人都有这样的特质,我们像石头一样顽固而不知变通,只凭着任性处事,因此常常伤害到彼此,你不必为自己的想法愧疚,因为这是遗传。我原本对待你的方式确实有欠妥当,但接下去不会了。”

“你比我想象得更善良、勇敢.还有冥顽不灵。”

唐娜抱着胳膊跟在他后面,听到前面那些体贴和夸赞的话,身体中终于重新涌现出热量,支持她回到平时的状态,但最后一个词却又好像在她身上泼了一盆冰水。

“我猜您最后一个词要说的是“有恒心”。”她小心翼翼地说。

“不,这其中没有误会。”克雷顿冷酷道:“既然你以为自己超凡脱俗,不能和普通人一样活,那我所能做的就是指导你如何应对危险,好让你不至于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或者单纯的弱小而丧命,这些经验是你不可能从学校里学到的。”

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激得她又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期待。

她终于得到认可了。

“如果必须与死亡相伴,做猎手好过做猎物。但你的思想和能力都还有所欠缺,接下去是给它们补完的时候了。这样一来,即使你未来遭遇不幸,我也可以告诉我的兄弟,我已经为你的教育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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