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给了金匠加急费用,逛了大半天街,寻思着所订之物应该铸好了,便折返向金银行走去。到铺子里问了问,果然已经做好了。她让韦训在外面等着,自己验过成品的成色,称过重量,支付了一笔加工费。
韦训见她从铺子里出来,特意往她发髻上瞧了瞧,依然只有那支桂花。
他狐疑地问:“你买了什么?”
宝珠眉梢飞扬,说道:“你伸出手来。”
韦训提防着她玩什么打手背的游戏,迟疑地伸出爪子。
宝珠将一把沉重冰凉的东西塞到他手心里,韦训定睛一瞧,竟是一把金灿灿的金质开元通宝。
“你数一数。”
韦训拨弄了一下手里的金币,正好十枚,“这是?”
宝珠眼睛亮晶晶的,认真说:“上路时我身上入不敷出,没有钱支付雇佣你的订金,今日终于有点余财了。陈师古当年用十文铜钱买下了你,如今我再用十枚金币把你赎回来。”
她想了想,觉得这番话过于严肃了些,又俏皮地揶揄道:“这便是代替小鱼干的聘礼了,等我有空时,再写一张聘狸奴的聘书给你。十金换十铜,算不得亏待你这位大高手吧?”
韦训握着这把金币,呆立在街头,只觉周围嘈杂的车水马龙声全然消失了,耳中隆隆回荡着“我把你赎回来”这句话。
十三郎亦是喜不自胜,因手里拿满了包裹,用手肘撞了撞韦训,压着嗓子说:“恭喜大师兄,以后你便是公主的狸奴啦!”
韦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大为震撼,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又觉得羞涩,两个耳朵涨得通红,五指紧握,等到意识到时,金币已被攥得微微变形了。他连忙松开手,一枚一枚轻轻掰开,仔细用布帕包起来,装进蹀躞带上悬挂的腰包内。
三个人高高兴兴地走在街上,韦训也极想买一件什么东西赠予她,却舍不得动用这十枚特别的金币。他生而有病,自幼只知道练武与寻药,见识过无数地下的稀世珍宝,从未有过世俗物欲,此时心中却生出将一整个宝库偷出来给她的急切冲动。
他见路边波斯宅邸的篱笆内伸出一支娇艳的秋海棠,想着她头上的桂花快脱水了,该换一支新的花儿戴上,便将包裹挂在驴鞍上,快步走过去折花。
宝珠知晓他心意,喜滋滋地等着,忽而从背后传来呼喝驱赶之声,“官员巡游,行人止步,勿要碍事!”
她回头一瞧,是一名穿红衣的官员骑马出行,看官服约莫五品上下,身边有六名随员。依照律例,在长安,官员非执行公务不能随意进出市场,洛阳的规矩显然没那么严格。此人不仅公然出入南市,还有随员净街驱赶行人。
以往遇到这样的场面,宝珠往往骑在驴上,韦训牵着缰绳将她带到路边,倒也未曾发生过冲突。此时直面官威仪仗,她脑海中根本没有闪避的念头,别的路人都闪身回避了,她还直愣愣地站在路中央没回过神。
领头的随员举起马鞭欲挥,见挡路的人是个丰姿端丽的少女,倒也不敢打她头脸,只擦着身子抽了一下,鞭梢虚虚打在裙摆上。随口骂了一句:
“勿要逗留,你是聋了吗?!”
宝珠心中剧震,浑身僵硬,更无法退后。
此时韦训已赶到,从随员手中夺过马鞭,眼神往宝珠身上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确认她没受伤,猿臂轻舒,抬手将马鞭远远扔到路对面的酒楼顶上。
那几名随员见一个青衣奴竟敢如此放肆,撸起袖子就要围殴他。
骑在马上的官员见宝珠头上插着一支新鲜桂花,“咦”了一声,喝问道:“小姑娘,你这桂花从何处得来?!”
“她戴什么花儿,轮不到你问。”
一股阴冷肃杀的寒气袭来,人或许愚钝,马却直觉敏锐,官员□□的坐骑惊跳嘶鸣,将主人甩了下去。随员们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回头便见主人坠马了,登时吓得阵脚大乱,忙上去追马的追马,扶人的扶人。
韦训拉着宝珠的手,十三郎牵着驴,一行人转到另一条僻静的巷子中,找了家不起眼的街头食肆进去坐下。
宝珠失魂落魄,一言不发,韦训心想那一鞭并未打中她,怎么会吓得丢了魂?
问道:“你认识那几个人?”
宝珠摇了摇头,没有作声,如魂游天外般发呆。韦训问不出什么,只得跟店家要了一碗馄饨,让她喝两口热汤安神。
又过了一会儿,杨行简找到了下榻之处,安顿好牛车和行李,回到南市寻人,一条街一条街地喊着“芳歇”,终于找到十三郎,被他领进巷中。见宝珠魂不守舍,眼里蓄着泪,杨行简心中惊疑,将韦训叫出店门外,问了一遍事情经过。
听完之后,杨行简一拍大腿:“糟了,是我疏忽。”
韦训疑惑地问:“怕那官员认出她吗?”
杨行简摇了摇头,懊恼地说:“我早该嘱咐你,洛阳毕竟是东都,高官显贵仅次于长安。古语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朝堂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遇到这种情况,你该提前引她到路边店铺里逛逛,不要跟对方正面发生冲突。”
韦训解释说:“那一鞭并没打中,对方也不想伤人。”
杨行简叹息道:“对这些高位之人而言,地位尊卑有时甚至比性命更重要,为了争路这种事,是能拼上前途命运的。如我这种小官儿,早早就习惯了驻马避让,唾面自干,公主却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在宫中时,她隆宠显耀,莫说是官员,就是亲王郡王,也得在凤舆前识相让路,岂有被随员仆从驱赶的经历。从没有挨过打,自然受不得这个罪,那一鞭虽未打中,却等于当街被痛殴一顿。”
韦训怔愣片刻,回想起在长安时安化门前那场冲突,事后宝珠回到翠微寺,便有了自尽的念头。他丢下杨行简,连忙回身赶到她身边,拉起手腕切脉,只觉脉象紊乱虚浮,起伏不定,当真有受了内伤之象。
光天化日之下,有他在侧陪伴保护,竟不知不觉间让她受了内伤,韦训怒意上涌,张口道:“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把那群人痛打一顿。”
宝珠听了这话,略微回神,回手抓住他袖子,低声说:“不用了,他们其实没有做错什么。这就是朝廷赐予命官的权力,君君臣臣,尊卑有序,他路遇上级,照样要下马回避。我以前的随从,也是同样……”
宦官禁卫净街赶人,朱雀大街上纵马狂奔,那时最寻常不过的事,如今才知晓是特权。她越说声音越低,流落江湖几个月,有韦训师兄弟和杨行简细心照护,虽衣食不周,但从未受过气,她心中仍以李唐贵主自居,今日一场小小风波,才切实体会到自己的身份其实早就荡然无存,一去不返了。
狮子猲罗成业和罗刹鸟那等宵小,她可以举弓铲灭,然而秩序之内的规则,利箭射出,只会落入虚空。她曾凭借皇权血统畅行无阻,规矩仍是那套规矩,如今从秩序顶端跌落下来,难道就不认账了吗?
这一鞭,像是将醒未醒赖床不起时,被人大喝一声,彻底将她从黄粱梦中叫醒了。
宝珠心中酸涩,摸索着摘下头上的桂花枝,让十三郎从行李里取出琉璃漆盒,重新放回盒中,自语道:“那人倒提醒了我,在城中要小心行事,被有心人认出是蟾光寺的桂花,查问起来,就有些麻烦了。”
杨行简恭敬地道:“芳歇很是谨慎。”
韦训伸手从盒中取出花枝,再簪回她发上,直言道:“你尽管戴着。有谁不长眼吵起来,我回头把那树直接砍了,今后整个洛阳谁都别戴!”
杨行简瞠目结舌,十三郎高傲地说:“这便是我们残阳院的行事作风,既然要霸着花树,那就得有霸着的本事。”
听了师兄弟二人的这番话,宝珠明知情况不会有所改变,心中仍感慰藉,擦了擦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过了一会儿,慢慢把那一碗已经冷掉的馄饨吃掉了。若要说这一路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能浪费食物,无论任何情况,有得吃时就得赶紧填饱肚子。
杨行简趁机禀报住宿地址:他从牙人手中赁下慈惠坊的一栋宅院,那院子曾经是某位高官的外宅,面积不大,胜在风景优美。
慈惠坊距离南市不远,众人跟随他来到此处,宝珠见这小院子闹中取静,主屋是一栋二层高的小楼,矗立在洛水河畔。洛河东西横穿洛阳城,登楼可欣赏河岸两侧风景,远眺甚至能看到紫薇城内通天宫的宝顶。
院子算不上豪华,却也清幽雅致,比人来人往的客栈安静许多,院墙粉壁上题着不少名人诗句。宝珠赞了一句“杨主簿用心了。”实则并无登楼赏景的念头。
她说要出去走走散心,韦训扔下师弟和驴,跟着她离开院子。
沿着河岸走了没几步,就是新中桥。此时夕阳西下,宵禁的暮鼓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响,路人行色匆匆,穿越沟通南北的石桥各自奔向自己的家园。
宝珠双臂撑在桥边的石栏上,心事重重地望着洛水浩浩汤汤向东流去,夕阳缓缓沉入霞云,西方的紫微城建筑群依然宏伟,但仔细望去,便能注意到宫墙斑驳,荒草蔓生。
后汉书云: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百年之前,洛阳仍是大唐帝国中心的时候,这里是万国来朝的神都。如今华丽壮美的宫城早已破败不堪,正如下沉的夕阳,颓势难以挽回。
两人并排立在桥上,无言地站了一会儿,韦训看见她的泪珠顺着面颊一颗一颗往下坠落,消失在洛水中,不知该如何劝慰,便说:“珍珠掉进河里,可就捞不上来了。”
宝珠望着残破的洛阳宫阙,沉默了一会儿,租来的院墙内突然传来驴呕哑难听的嘶鸣,跟着是杨行简的惊叫呼痛之声,似乎又被驴给踢了。那头驴一直不喜欢他,拆卸鞍辔和搬运行李的活计,向来是韦训来做。
宝珠轻声说:“你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石桥距离院子不远,又是人来人往的显眼之处,韦训叮嘱道:“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等我安顿好,再过来找你。”
宝珠点头应下。
他离去以后,暮鼓又敲了几十下,宝珠感到肩上被人一拍,一个和蔼的声音问道:“怎么一个人在桥上哭泣?夜里可有去处?”
回头一瞧,身后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方脸男子,肤色黝黑,穿着竖褐短打衣裳,左眉一道刀疤。
宝珠心生警惕,立刻收了泪,照着套话说了一遍:“有去处,不打零工,阿耶在岸上,阿兄这就牵驴来接我。”
那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应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想……既是有去处便好。”然后讪讪地离开了。
又过了片刻,天色更暗了,宝珠想着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照原路返回慈惠坊。刚走到桥头,见道旁有个干瘦老妪搀扶着一名年轻妇人,催促她继续往前走。那少妇却扶着肚子低声呻吟,似乎一步也无法前行。
宝珠走到她俩旁边,见那妇人的肚子高高鼓起,是个临产的孕妇。
“走呀,再走几步就到家了,你总不能生在大街上!”
老妪试图将孕妇扶起,但她本身年迈,并没有这个力气,见宝珠经过,向她求援:“这位娘子,我儿媳突然腹痛难忍,想是胎动快生了,求这位娘子帮忙搭把手,我家就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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