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罗成业家仔仔细细探索一番,时间已经到了寅时末,此时正值立秋,天亮的早,预计到卯初就该日出了。十三郎本该回到莲华寺中点卯,却因为许久都不曾跟韦训、宝珠一起行动,磨蹭着流露出不想走的意思。
宝珠也怜惜他回去挨饿,见街边卖朝食的摊位正在支起炉灶桌椅,叫他吃饱了再去,三人便在街头坐了下来,点了几碗馄饨。
摊主不像往日那样热情招呼生意,倒先难为情地说了价格,已经比十天前贵了三倍,只因封城物资流动不畅,想弄些米面菜蔬很是不易,要跑不知多少关系,他家卖完屯的这些麦粉也就不敢继续做了,馄饨馅也只有腌制的芜菁一种。比起吴致远家天天鱼肉珍蔬从不重复比,民间的物资早已经开始捉襟见肘。
宝珠听他说得在理,同意了价格,摊主赶紧生火煮汤,三个人坐在桌边,享受分别之前最后的共处时光。
天边的曙光已经微微露出鱼白色裙边,空气湿润微凉,露水打湿了石板台阶的青苔,眼前的一切景色如同被清水彻洗过一般青翠明晰。
莲华寺的晨钟如约响起,不知是不是因为撞钟的僧人吃不饱,那钟声不如以往洪亮深沉,反而缥缈悠扬,虽然身在僧院隔壁,却像是在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几个人都被清晨这种冲和宁静的气氛所感,一时间不再出声交谈,只是沉浸在其中,连鸟雀之声似乎都暂时歇了。
宝珠心有所感,见道旁一根树枝垂在桌上,露水滴落凝成一泓,便从袖中伸出食指,以指尖蘸了露水,在桌面上缓缓地写下一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这是开元年间的进士常建所做的一首山水诗,此人仕宦之途常年不得意,寄情于山水田园,语句洗练自然,自有一股清寂幽远的独特气质。
开头这句简洁明快,应和当前景物,字也都是最常用的,最适合初学。宝珠便写出来让韦训看,为了让他看清笔顺和结构,故意写得极慢。
韦训立刻将目光凝聚在她葱白似的指尖上,全神贯注看她写字。
禅院空寥的钟声连绵不绝,两人都不出声,一个人默默写,一个人默默看。
宝珠见他愿意学,便一路写了下去,一直写到“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结束,莲华寺的晨钟余音仍袅袅回荡耳边,写完回首观之,觉得在这张卖馄饨的路边摊桌上蘸着露水写的字,竟然比自己以前使用名贵笔墨写得还好,自是非常得意。
再看韦训,他仍是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屏息凝神盯着她的字迹潜心记忆,直到露水濡湿的痕迹渐渐干透了,他才伸出一指,按着她指尖划过的字迹上认真描写起来。
宝珠在旁观看,越看越是心惊。韦训虽年少,却是真正从会走路就习武的天才,不仅轻功绝顶,内力也极深厚,手指在木桌上划过,看似不费力气,木质却已经凹陷进去,便似碑匠以工具将诗词凿刻上去一般留下指痕,更让她吃惊的是,他一笔顺序也没有写错,竟是全部背了下来。
宝珠心里感慨他为了认字,不论寒暑晴雨趴在县学房顶上偷学,那是何等的毅力和勤奋,比起普通人要威逼利诱才被迫念书是天差地别。
她不知韦训是用记忆武学功夫的方法记住笔顺,拳脚与笔画融汇在一起,就能用他所学过的东西理解,其中有共同之处的规律,则可以记作总纲,由此又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领会了许多她没有教过的字。
宝珠感慨:“这样教你,可比教李元忆轻松多了。”
韦训写完最后一个字,回过头去,她才知道背后有人,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正在往她这桌上张望。那人形貌特殊,身形高挑枯瘦,一脸苦相,左腿自膝盖以下皮肉萎缩,她一下就认出来了,前两天曾见过这人带着同行工匠去县衙祈求保朗开城门放行,却失望而归。
还好那时候她头上带着帷帽面纱,也没有出声,想来不会被认出来,宝珠不悦地说:“我教我的学生,你盯着看什么?”
瘸子说:“世间女子习字,喜欢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取其婉约清丽,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写的字倒是骨力遒劲,干净利落,有把子力气。”
宝珠听他评价一语中的,倒是佩服,于是点头承认:“我学的是柳公权。”
瘸子点头赞赏:“颜筋柳骨,有见识。”
韦训旁听,心想写字也如同武功一样是有门派路数的,寥寥数十个字,就如过招交手一般,不认识的人就能认出对方师从和风格,这人又能从宝珠的字推测她膂力要比普通女子强些,也是意外。
瘸子又指着韦训指责道:“你本来的字很好,可惜叫他描坏了,明珠蒙尘,简直一塌糊涂!”他摇头叹气,大有惋惜之意。
韦训不以为意,笑着点头承认,宝珠不乐意了,没好气地说:“他是初学,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你难道生下来就写得一笔好字吗?”
瘸子往前走了两步,想继续说些什么,宝珠却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极其难闻的恶臭,那臭味与别不同,钻心入脑,令人作呕,她可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此时没了澡豆和面巾的保护,不禁大皱眉头。
那瘸子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味,见她脸上有厌恶之色,不再言语,撑着拐杖往后退了几步,跟卖馄饨的摊主交谈几句,想是觉得价格太高,摇了摇头,便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开了。
等到他拐杖敲着石板的哒哒声渐渐远去,韦训才说:“那人身上大概是生有恶疽,那是肌肉腐烂的气味。”
宝珠一听是因为患有疾病,并非不爱干净,心中有些惭愧,后悔地说:“他虽然有残疾,倒是挺有见识,我不该那么凶。”
韦训说:“你没有闻过,受不了是正常的,恐怕他活不了很久。”
三个人吃完朝食,宝珠又多给了摊主一些钱,叫他不要声张那桌子的事。十三郎返回莲华寺继续蹲禁闭,韦训送宝珠回思过斋。
宝珠说:“假如罗成业还活着,只要能够找到他本人,查清无头尸是谁,就能洗脱你身上一层嫌疑了。就是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他在下圭县也算是个名人,怎么会躲到现在还没人发现?”
韦训说:“我有些猜想,已经叫十三郎留意着,现在就是守株待兔了。”
宝珠又是惊讶又是不满:“什么?怎么没跟我说过?”
韦训笑着说:“别担心,不会叫你错过,就怕是猜错了,那岂不是伤及无辜。”
走到思过斋沿街,韦训仍把宝珠的弓箭等藏在树梢上,然后问也没问,再次拎着她后腰带提溜到二楼。宝珠又做一次米袋,心里很是不爽,恼怒道:“你就不能……”
韦训疑惑地问:“不能什么?”
宝珠不知靠一个轻功高手登高上楼的正确姿势是什么,一时间被问住了,心里不知道他是故意戏弄她,还是避嫌不想碰到身体,又或是因为单手受伤,不方便抱着她?于是什么意见都没说出来,气呼呼地钻进窗户里。
杨行简坐在墙边等了个通宵,已经揣着手歪着脑袋睡熟了,听她进屋才猛地醒来,睡眼惺忪地问:“没事吧?没受惊吓吗?”
宝珠摇摇头:“我很好,罗成业那边已经有了头绪,我今天要问保朗讨要那张字条看一眼。”
杨行简一听,立刻否决:“这不妥!保朗这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还是由臣跟他交涉。”
宝珠不明白杨行简的暗示,奇怪地说:“是他整天主动跟我交流案情,由我来索要不是更容易吗?”
杨行简苦笑着想她果然不懂,连忙说:“公主忙了一夜太过辛劳,赶紧休息要紧,这些琐事等睡醒了再说吧。”
宝珠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想这话倒是说得没错,自去更衣补觉不提。
没有想到今天保朗去过狱房,检视过新抓捕的犯人后,直接来到思过斋,以探病的名义要求亲自见见芳歇娘子,口气虽然礼貌,仍是一贯咄咄逼人的蛮横态度。
宝珠没睡多久又被揪了起来,心里很是气愤,然而形势所迫,也只能换了衣服去见他。因为自己气色很好,不得不在脸上唇上压了些粉来掩盖,竭力伪装出苍白憔悴的模样。
保朗看着她扶着栏杆慢慢从二楼挪步下来,笑着说:“还能走路,这不是很好吗?我本想叫几个大夫来给你诊脉,看看到底吓到哪儿了。”
宝珠暗自心惊,心道外表还能作伪,可是一摸脉搏就露馅了,这人步步紧逼,又如此精明,实在令人讨厌。
婢女扶着“虚弱头晕”的芳歇娘子入座,单独给她斟了茯苓当归药茶,宝珠以袖子掩着口鼻,拉着脸,冷冷盯着保朗不吭声。
杨行简怒道:“见到了?这样折腾一番,又要病重两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直接来找老夫谈就是了,非要折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保朗不以为意,笑着说:“倒不是在下非要难为芳歇娘子,只因被盗宝珠至今没有寻回,我不得不抓紧能用的所有手段,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芳歇娘子海涵。”
杨行简奇道:“我女儿是个人,你能用她寻找赃物吗?简直信口开河!”
保朗正色说:“那个盗珠的青衫客至今逗留在下圭城,此事异乎寻常,据推测没有别的目的,一定是觊觎芳歇娘子美色,非要得手才能罢休,我只能把你当做鱼饵,看能不能把他钓出来。”
这话实在不堪入耳,宝珠蹙着眉头别过脸去,杨行简大怒道:“枉口嚼舌!我弘农杨氏的女子是你一介武夫能污蔑的吗?!你既然笃定是那个江湖大盗犯案,那怎么还在天天搜捕不相干的人?我听说你光酷刑拷问就枉死十几个疑犯了,这些人命你以为能轻松逃过吗?!”
保朗说:“谁说只有他一个人作案?从罗成业可知,他定有别的同伙。这人擅长轻功能够逃脱追捕,他的同伙却未必。只要抓到一个知情人,自可顺藤摸瓜破案。”
杨行简又说:“要说你急于破案,吴致远说案发现场留下了一张字条,这么重要的证据,你怎么从来没跟我们提过?”
保朗脸色一变,冷冷道:“杨公还请审时度势,我才是盗珠案主审官,你们只是配合查案,没必要什么琐事都让你们知道。”
杨行简说:“这么说,你不肯给我们看了?”
保朗目光冷厉,缓缓摇头。
杨行简立刻起身,扶起宝珠,生硬地说:“那我们上楼歇息吧,再吹这触霉头的晦气凉风,只怕又要恶心难受了。”
杨行简扶着女儿回楼上卧房,在她缓步经过身边时,保朗低下头避嫌,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嗅她身上散发出的瑞龙脑香气,片刻间有些心猿意马。
这微举止掩饰的极好,只是今日不知怎么,一丝阴冷肃杀的寒意刹那间拂过,像是有什么利器从他后颈划过一般,保朗登时一个激灵,立刻抬头四处张望,却并没发现任何异常,心中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自己最近杀的人确实有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