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瑛的每一天,皆从服药开始。
厉夫人唯恐有人暗中对他下毒,故而医师们煎药都在大屋一角进行,由她心腹的内侍婢女们严格监督。根据皇家传统,药煎好出汁后,分作两份,开药的大夫先饮一碗,以证明无毒,厉夫人自己再尝尝冷热,方可给韶王服用。
霍七郎轮值时闲来无事,便坐在一旁观看他们忙活,权当解闷。
日常侍奉韶王的大夫共有两位,一名姓吕名庆光,乃是幽州本地名医;一名姓朱名敏和,是从长安带来的随身医师。这两人各自带着两个学徒,六个人研磨、浸泡、煎煮,从早到晚忙碌不休。
霍七郎很快发现两名大夫职责不同,朱敏和负责的汤剂是治疗头风的,除了天麻、川芎、白芷等头风症常用药,还辅佐以人参、鹿茸、燕窝、石斛等贵重滋补药材。
因为每煎一碗药,他自己得先喝一碗,朱敏和整个人补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看起来再加一把劲儿就能登仙了。
可惜病人本人厌食严重,饭都很难咽下去,药汁也只能饮下几口,喝多了反胃。因此虽然耗费巨资,疗效几乎等同于无。
吕庆光大夫的分工则截然不同。他那边带着五个大药箱,每个药箱都有十几个抽屉,合计七八十种药材,堪称应有尽有。
吕庆光如同炼丹的方士一般,除了两三种固定的药基,其他搭配便以一种很随意的态度,往药釜里面添加几味药材,药煎好后自己也不试服,只由内侍端过去让李元瑛闻一闻。
他闻过之后摇摇头,碗里的药汁就倒掉了,谁都不喝。吕庆光在纸上划掉这种配方,下回再换方进行微调。
霍七郎看着心里纳闷,这天潢贵胄不仅吃饭有“看菜”,连服药都有“看药”。她问吕庆光这闻药到底有何疗效,对方谨慎地说大王心中有数,自己只是个煎药的,不便过问。
除了这两名常驻医师,还有几位幽州名医也时常上门为韶王诊脉和针灸。他的病情始终不见起色,医师团队压力颇大。虽然韶王支付诊金慷慨大方,但有万寿公主的例子在先,给皇室看病,一不小心真要掉脑袋的。各种治疗方案力求稳妥温和,不敢下丝毫狠手。
头风治不好,郁证也治不好,不能治本,治标也可以接受。
针对他严重的头疼失眠,朱敏和曾提出使用安神汤缓解,但安神汤配方中的朱砂、雄黄、铅霜都是炼制丹药的原料,服用后一时能昏睡过去,时间长了就醒不过来了,以毒攻毒,自损八百,因此一直没有执行。
历数李元瑛的种种症状,虽无致命绝症,却在绵延不绝地承受零碎折磨,霍七郎倒是明白了拿到鲤鱼函之前他为何要绝食,要不是得知妹妹幸存的消息唤回求生欲望,还不如一了百了饿死算了。
当夜他结束沐洗后,所有人都退出主屋,让室内保持绝对安静。
李元瑛看了一会儿书,读两行就感到头晕目眩,需要歇息片刻,烛光铺在纸上,字迹是重影的。再坚持下去,连卷轴也拿不住了,只能放弃。
霍七郎想起厉夫人走之前的叮嘱,试着让他临睡前再多服点药,便掀开炉子上的联甗,三个蒸锅里面分别放着各种精心准备的粥羹和糕饼,可惜徒劳,他从来没吃过。
霍七郎只当是值班的宵夜,先捏了一块豆沙馅透花糍塞进自己嘴里,接着取出药碗,端到李元瑛面前。他注视了许久,勉强抿下两口便推拒出去,叹道:“我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霍七郎从他手里接过碗来咕咚灌了一口,药汁下去半碗,舔了舔嘴唇道:“有点人参味,倒是不难喝。”
“如果味觉衰退,那么嗅觉可能也不准确了。”
说完这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李元瑛沉默了一会儿,命令道:“你去拿吕庆光的药釜来,闻一闻剩下的药渣。”
霍七郎摸不着头脑,依言而行,拿到药渣回到床榻边复命:“就是普通的煎药味道。”
李元瑛摸到枕边的玉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竹青色的浮光锦荷包。那匣子是他放置重要物品的容器,日常内侍们更换卧具时,这个玉匣由厉夫人捧在怀里亲自保管,从不离开他的视线,里面也盛着宝珠寄来的鲤鱼函。
荷包的用料和刺绣均精美典雅,只是看起来颜色略显陈旧,丝缎的光泽不再,似乎使用过很多年了。
“你闻闻这个,再跟吕庆光的药渣对照。”
霍七郎意识到这应该是极为贵重的物品,小心接了过来,解开荷包系带,发现里面装着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是些不起眼的普通泥巴。她凑上去仔细嗅了嗅,土腥气中确实夹杂着淡淡的药味。
对比药釜中的新鲜药渣,她思索了一会儿,说:“只能分辨出两种东西都含有三七和仙鹤草。”
李元瑛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并没有报多大希望,神色平静拿回荷包,重新收进枕边玉匣之中。
霍七郎疑惑地道:“三七和仙鹤草都是止血的药材,跟大王的病症对不上啊。”
李元瑛低声道:“那不是我的药。”
霍七郎心道怪不得你一口不喝,闻一闻就倒了。她照实说:“其实口服汤剂止血效果有限,如果出血量很大,直接用手按压伤口,在靠近心脏的一端捆扎布条,尽快缝合,才能真正止住。”
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江湖人士免不了频繁受伤,各门派都有治疗外伤的独到手段,陈师古常与尸首打交道,对人体内部结构很精通,更是精研此道。
“要说炒制过筛的观音土压在伤口上确实有收敛止血效果,然而那荷包里的只是普通的庭院泥土,这么用只会让伤口恶化。”
李元瑛认真听了一会儿,眼神愈加黯淡,只说了一句:“可惜不是体外出血。”
霍七郎遗憾地说:“是内伤?那就有些麻烦了。”
她心道:吕庆光煎药这么随意,原来是因为没有固定的配方,他参照这泥土中的气味反复尝试,只为了对照吻合,找出泥土中的药方。
那又是谁会把汤药跟泥巴搅合在一起?他为什么将这一袋泥土当做宝物一样收藏起来?
霍七郎又提出几种外伤导致内出血的情况,但李元瑛却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没有接话。他眼神忧郁,透着无数次尝试却只有失败的疲惫,挥手叫她拿走药釜。
更深露重,香漏已至亥时,又到了该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刻了。李元瑛想脱下外袍,却解不开玉带的带扣。
自重病以来,他的指尖逐渐变得麻木,难以做出精细的动作,甚至握笔写字都会变形。他不禁心灰意冷地想,自己还能坚持到宝珠到来的时候吗?
反复尝试了几次都不成,他只能发号施令:“你来帮我更衣。”
霍七郎听到这话,顿时兴奋起来,抽出巾帕擦了擦手,将腰间横刀带鞘抽了出来,靠在案几上。
在这夜深人静之际,李元瑛隔着屏风,看见她缓缓抽刀的剪影,不知怎得,突然感到一莫名的寒意,本能觉得叫她来帮忙并非明智之举,立刻悬崖勒马,再三努力,终于及时把带扣扯开了,旋即喝止道:“不用了!”
霍七郎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带着惋惜的语气问:“大王不需要服侍了?”
李元瑛已经将锦帐合拢,严严实实把自己的身影遮住了。
帐外传来响亮地一声“啧”。
李元瑛心中泛起一丝不解,本来心腹们将她安置在侍卫长屋之中,自己还略觉不妥,但近日据袁少伯的观察,新来的人已经迅速融入宿卫队,她对行伍纪律和生活十分熟悉,似乎是当过兵的人。不仅如此,还与追随他多年的死士们兄弟相称,混得如鱼得水。
虽有易容术能够改头换面,颠倒乾坤,她却无意女扮男装,甚至脸上的疤都不屑于遮盖。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向这世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是一种他难以想象的自由。
不知是否江湖人士都这般特立独行,她虽然经常说些荒唐怪话,偶尔散发出的侵略性,却比许多野心勃勃的武将还强烈。那么,要以驾驭武将的手段啖以重利吗?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需要继续推进的计划,身安而后道隆,如今最拖累的就是这具躯体……
更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过,意识已然疲倦至极,思绪支离破碎,就是不肯让他安歇。
被锦帐包围的床榻仿佛一叶孤舟,将他放逐在无边无际的太虚之中,仅有大殿屋顶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鸦鸣打破夜的寂静,证明这依然是人间。
霍七郎躺在脚榻上陪伴,知道他睡不着,出声问:“需要我上去把乌鸦赶走吗?”
李元瑛闷闷地道:“不用。它们是不拿薪俸的卫士,假如有人在房顶上窥探,乌鸦会发出预警。”
霍七郎心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好奇地问:“是谁会在夜半偷听?”
“长安、幽州、甚至府内……”一切都在敌人窥视之下,所以他才需要双重身份。
鸟类在夜间同样需要睡眠,不若白天那边聒噪吵闹,然而夜静更深,偶尔的一声便显得格外分明。
霍七郎嘀咕道:“还挺烦人。”
在黑暗中瞪着床帐顶棚,李元瑛下意识将手搭在枕边的玉匣上,似乎能从中汲取无形的力量,支撑自己继续战斗下去。那是仇恨的力量,以及亲情的力量。
乌鸦虽丑陋,但有一样他远比不上的长处,‘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乌鸦母亲哺育小乌鸦,而小乌鸦长大后会反哺母亲,回馈养育之恩。除非母亲先自己而去……
霍七郎枕着自己的胳膊,忽然发笑:“大王这日子看着衣食无忧,可是屋顶上一群乌鸦盯着,门口一群黑衣乌鸦值夜,倒像是被狱卒牢牢看管起来,不得脱身自由。”
黑暗中,李元瑛惨笑着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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