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瑛在内侍簇拥下步入府邸,待周围众人散去,霍七郎才悄悄下车。片刻后,她发现当时逃之夭夭的康思默若无其事混在随行的队伍中,竟也跟着回来了。
她一把揪住此人,将其拎到角落抵在墙上,讥讽道:“你这逃兵,还有脸归队?”
霍七郎已经卸下伪装的妆容,恢复自己的嗓音,康思默先是惊疑不定,后又理直气壮地道:“我乃是通事,又不是作战人员。”
他拍了拍腰间的小匕首,道:“你们佩刀之人才是兵,我这把不过是切羊肉用的餐刀。再说我先跑出去,是为了寻求援军,并不是为了个人安危。大王都没说什么,你算老几,管这等闲事?”
霍七郎听到“寻求援军”这句话,手不由得一松,康思默稍得自由,旋即掉头跑掉了。
回到主屋,李元瑛稍作休憩,单独召袁少伯密议,将霍七发现的牙兵异状告知于他。两人商量了近一个时辰,袁典军派出几名探子。
时至深夜,霍七郎以为今天不需要自己了,已经在侍卫长屋躺下,却又被主屋召唤去值夜。厉夫人笃信玄学,担心厌镇术妨害韶王,如非必要,最好不要跟守卫分开。
李元瑛已经褪去晚宴的华服,洗漱完毕睡下,层层帷幕环绕床榻。霍七郎在旁边脚榻上陪伴,听着他的呼吸声,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在马车上口不择言的怒火,被点醒后的错愕,以及随后那茫然失措的神情,霍七郎一一看在眼中。她虽目不识丁,然而对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却极为敏锐。依照往日的经验,她明白这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刻了。否则,有人会受伤。
可是她已经收了钱,肩负着护卫他的任务,要抵挡那些不知存在与否的奇怪煞气,倘若擅离职守,病情会不会继续恶化?她从不为情负责,但要对使命负责。
晚宴上牙兵的异状,应该明早再告诉他的,霍七郎心想。这般心思缜密的人,会把每一处细节掰开揉碎了回想,即便身上没有病,又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她知道他失眠,他也清楚她知道。
每一次翻身,锦衾摩挲褥子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沉重得犹如缓慢陷落的流沙,让人在静默中感受到无尽的煎熬。默默对峙到子时,霍七郎悄然起身,倒了一盏水。
她一手端着莲瓣盏,一手轻轻掀起罗帐,只见李元瑛孤零零坐在黑暗中,姿态全然不似晚宴上高傲冷淡的形象。
“大王,喝口水润润喉咙。”她递出莲瓣盏。
李元瑛沉默地望过来,眼神深邃而复杂,却并没有落在水盏上。她就这样托着器皿,耐心地等着。蓦地,李元瑛伸出双臂,揪住她的衣襟,猛地将人拽进罗帐之中。
霍七郎心想,这惯于打马球的人臂力倒也不错,偶尔被惹急了打人还挺疼。如果这是一场角抵较量,使个千斤坠,如松柏扎根于地,没人能轻易将她按在身下,但是此刻,霍七只是松弛地任由他拖曳,顺势躺了下来。
生涩的、带着余怒未消的吻纷纷落下,他是需要侍从帮忙穿衣的人,甚至不知该怎么解开她的腰带。人是最美的,却也最不解风情。
脚下绊倒了银熏炉,横刀碰翻了莲瓣盏,绚丽厚重的锦衾被清水濡湿,漉漉水痕沿着织物的纹理,渐渐扩散开来。随着床榻震颤,水盏从边缘滑落至脚榻上,缓缓翻滚几圈,复又滚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霍七郎揽着他耸立的优美肩胛,温柔地低语道:“别着急,慢慢来。”
罗帐落下了,朦胧月光投在水盏上,拉出一道模糊的影子,随着时间逝去,月影悄然暗移。
许久之后,激烈的喘息逐渐平复,那些不能言说的情绪尽数宣泄而出。罗帐内尚残留着温存的余韵,温暖的、带着潮湿的汗意,令人暂时卸去千钧重担,感受到心灵宁静的松弛氛围。
霍七郎听着枕边人的心跳声恢复平缓,亲了亲他的头发,便欲抽出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脚,准备如往常那般起身穿衣。但这一回,李元瑛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
他想再留她片刻。在床上办事是寻常的,但是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办,只是躺在一起,便有些意味深长的别样含义。
霍七郎无奈地道:“倘若有刺客来袭,我就这么爬起来对敌,着实有点尴尬。”
李元瑛闭着双眼,闷声闷气地说:“一刀两断,死人什么也不看见。”
霍七郎想起昨夜晚宴发生的事故,微笑道:“你当时见我出刀,感到兴奋了吗?”
他将脸半埋在枕中,青丝遮掩面容,一声不吭。这便是默认了。嘴硬的人难得这么诚实,霍七郎心中欢喜,又滑身下去与他搂在一起。片刻后,李元瑛说:“那一刀很漂亮,干净利落,也没有血。”
“但大多时候都会大出血,内脏横流,脏兮兮的,想把刀擦干净都不容易。”她如实陈述。
李元瑛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霍七郎想起他千方百计寻找的那个止血配方,那袋神秘的泥土此刻就放在他枕边的玉匣里,触手可及的地方。
“厌恶流血吗?”她问。
“……”
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畏惧。自当年目睹那件事后,一见鲜血就会僵滞眩晕的程度。
“但是你们的每一道命令,都能致使尸横遍野,血流满地。像我这样的人,只是你们手里的刀。”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那一夜节度使府人头滚滚,不过是一个极小的数字。
“我知道。”李元瑛轻声说,“我曾见过那景象。这是我们这种人背负的恶咒。”
他未再言其他,只是紧紧拥抱。人的身份地位通常是由衣着分辨,贵者玉冠紫衣,贱者芒屩布服。但当两人皆不着寸缕时,这种身份的差别便暂时被抛诸脑后,这是肌肤相亲令人上瘾的一个理由。
两人同枕依偎,相继进入梦乡。或许并非同一种梦境,但那并不重要。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霍七郎被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唤醒,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着靴。一夕欢愉不会让她产生能天天共枕到天明的错觉,人终归要穿上属于自己的衣裳。
到了散值之时,她伸了个懒腰,打开房门走出去。厉夫人带着婢女内侍们接替而入,见她潇洒离去,厉夫人欲言又止,头顶一声鸦鸣打断了思绪,终究没能说出口。
过了一日,消息传来,袁少伯立刻上报,李元瑛召集心腹,这一次,他把霍七郎也留在当场。
“刘昆手下的牙兵将领心怀反意,估计很快要兵变了。”
韶王此言一出,众人均吃了一惊,但想到这是有下克上传统的幽州镇,倒也不算太过出乎意料。
“刘昆在这个位置上待得太久了,喜好奢华,性情酷烈,忘记了将士要同甘共苦的铁则,他的牙兵打算换个新的节度使了。霍七郎曾经在赌坊中见到拼命豪赌的底层士兵,就正是拿到战场补贴的牙兵;晚宴上发生意外时,刘昆的亲卫竟将他视作最优先攻击的目标,可见事态已经难以阻止。只是不知动手的具体时机。”
袁少伯发言:“刘昆的牙兵分左右两支,左卫由他亲弟弟刘勉统领,那最大可能便是右卫的人。”
李成荫道:“也不能排除刘勉想取而代之的可能。”
李元瑛道:“总而言之,这是难得的机会,需要耐心等待做好准备。正如唐庭衰弱则藩镇不恭,节帅的统治力不足,总会有野心勃勃的将领心生反意。强则附之,弱则叛之,此乃天理。”
战略上的事霍七郎不懂也没兴趣,听他们商量了半晌,顿觉无聊,往窗外望去,见渗井上几只麻雀夺食,争得羽毛纷飞。趁他们喝茶歇息之际,当作趣闻讲了出来:“大王刚才说强则附之,弱则叛之,依我所见,唯有王府里的麻雀是以弱胜强,以下克上。”
袁少伯听她在作战会议上胡言乱语,正要命她闭嘴,李元瑛却道:“让她继续说。”
霍七郎侃侃而谈:“王府中最不缺的就是乌鸦,麻雀与乌鸦相比,自然是弱者,但是乌鸦从来不敢在府中取食,倒是麻雀能当着它们的面争抢,这不是以弱胜强吗?”
众人都觉得这话题与大事毫无干系,完全偏离了主题。只有李元瑛特意起身,站到她的位置向窗外望去,观察了一会儿。
少顷,他开口问道:“家令,府中共有几口渗井?”
李成荫道:“每个院落皆有一口。”
“那每一口渗井都有这般怪异的事发生吗?”
李成荫被问住了,毕竟没有哪个闲人会特别留意这种小事。乌鸦是实力仅次于猛禽的禽鸟,又喜欢集体出动,许多时候,即便苍鹰和游隼遭到乌鸦群的挑衅,也会放弃攻击离去。对习惯饲养猛禽的王公贵族来说,乌鸦会惧怕麻雀,实乃不可思议的事。
李元瑛放下作战会议,命袁少伯即刻带人分头去查看几口渗井,并将井上残留的食物渣滓带回,最好能撬开井盖仔细瞧瞧。
半炷香后,侍卫们仍在撬井盖,袁少伯已经将异常之物带回:西院的渗井上,两只僵死的麻雀还没来得及被清扫出去。
在场的人皆聪慧过人,厉夫人立刻命心腹婢女剖开麻雀胃肠,取出残渣,放在银盘上验毒。稍作停留,闪亮的银质便蒙上一层极浅的黯淡。
李成荫吃惊地道:“西院有人向渗井中倾倒有毒的污水?麻雀性蠢,吃下去便死了。乌鸦却聪明得紧,只要同伴被毒死,便不会再靠近毒物。怪不得西院的乌鸦格外凶猛……”
李元瑛紧皱眉头望着那只斑驳的银盘,心中觉得有什么事极为不妥,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霍七郎却回忆起那一日去西院面见王妃,众妇人捣练的场景。她出言询问:“夫人,老七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行家。”
厉夫人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心不在焉地回应:“怎么?”
“彩色绸缎需要捣练处理吗?”
厉夫人摇头道:“素缎白练可以,彩缎从来不捣,彩色的丝织物只要过水一次,颜色便会陈旧两分,光泽亦会消退,所以大王的衣物才只穿一次就淘汰。”
霍七郎脑海中浮现出西院廊下,烫平晾晒的彩缎随风舞动,内侍担着捣练过的残水,泼洒于渗井中的景象。
她不等所有线索串联完整,即刻站起身,揪住李元瑛的衣襟,一边用力撕扯他的衣裳,一边将他往屏风后的床榻上推搡。残灯手之下,外袍里衣纷纷化为碎片。
她不止一回干过这种事,但那都是私下情趣,可从没当着外人这么唐突过。众人皆被惊得呆住了,袁少伯手按在刀柄上,略一思索又放下来。主上的私事众人早就心照不宣,没人想多管闲事。
但霍七郎当众以下犯上,作为她的上级不能不管,袁少伯只得快步跟上,她已经把韶王剥光了,扯过被褥把他裹在其中。李元瑛满脸诧异,惊怒交加,说不出一句话来。
袁少伯艰难地吐出一句呵斥:“你最好有极为充分的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否则要挨军棍。”
霍七郎抬头道:“我确实有充分的理由,他衣服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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