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自选集
来到村街中间的时候,他停下来,大着胆用手电四下照了照,确信没人之后,才提着心朝山根家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又用手电照了照,现山根靠墙坐着睡着了。
"山根,山根。"他拍拍他,小声喊。
山根睁眼看看他,却又闭上了。
"兄弟,恁哥心里老愧老愧。唉,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掏给你二十块钱,想想,老对不起人哪!"兆保立唉声叹气地说。
山根又睁开眼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兆保立慌忙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来,说:"兄弟,这是五十块,你先拿着。口后,总还有用着恁哥的时候……拿着吧,兄弟,拿着吧。"
山根不接,只定定地望着他,又摇了摇头。
"兄弟,那钱到恁哥手里也不落几个了。为这贷款,恁哥也得走走上头的人事,也是见庙都磕头哇!唉,不说了。恁哥心里愧,来看看你。你那窟窿老大,恁哥尽一点薄意吧……"兆保立说得真意切,心里竟也酸酸的了。
山根把钱往他跟前推了推,又默默地摇了摇头。
"收住,你千万收住。你歇吧,我走了。"兆保立不等山根回话,抓住钱往山根怀里一塞,推门走了出去。
钱从山根怀里掉下来,可最先落在地上的竟是一张车票。
十一
第二天上午,三辆红色的"嘉陵"气势汹汹地开进了山根的院子。邻村的吴家三兄弟来了。
吴家老大跳下摩托车,像柱子一样立在当院,高声叫道:"山根,你不仗义,别怪俺哥儿们做事短见。听说你有钱只还本村哩债,外庄欠的想赖?今儿个咱挑明说,有钱拿钱来,没钱扒房走!"
一听见这炸耳的吆喝声,村里人都跑来了,一时间墙里墙外站的都是人。心软的女人们悄悄地嘀咕说:"娘吔,这是谁翻哩嘴吨!这不是活活要把山根逼死吗?"
这时,李喜花像一阵风似地"刮"进院来,当院站定了,一扠腰说:"先说,这房子是俺哩。俺兄弟押给俺了!"
"恁哩?"
"俺哩俺哩俺哩!"李喜花一蹦三尺高,薄嘴片比刀子还厉害。
"好哇!"吴家老大一捋袖子,"山根,你既然来这一手,那咱就不客气了!"
"小保他爹!小保他爹!去、去公安局叫他舅来。你去吔,死人!"李喜花急了,跺着脚喊。
吴家老大根本不把这女人放在眼里,手指着山根说:"山根,就要你一句话,还钱还是扒房?"
山根两手抱膀蹲在院里,既不解释也不求饶,只冷冷地瞅着这一切。
"财神"兆保立匆匆赶来了,他慌得连衣服扣都没系好,一进院就掏烟:"吸着,吸着。三位老弟,听我一句,再宽限两天。我保证山根能想出办法来。爷儿们,给我个面子。"
吴家三兄弟不接烟,依旧虎风风地立着。老三斜斜眼儿:"财神,你那钱挣哩容易,俺这钱可是一滴血一滴汗换来的!"
"啥话,唉,啥话……"兆保立咂咂嘴,脸红一阵白一阵,想恼又不敢,吴家三兄弟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宽两天,宽两天。"
"啥话?一个字——钱!没钱抬东西,扒房。就这话!"吴家老大瞪着眼说。
"敢,谁敢?俺哥是县公安局哩!"李喜花一撕头,坐在当院撒起泼来,"天神吔,地爷哟!不讲理了是不是!"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村街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大些的孩子爬到墙头上望,小娃儿骑在大人的脖里瞅。女人们掉泪了,一些有主意的又小声嘀咕说:"去吧,快去喊吉老板吧。他只要来,他只要作保,吴家三兄弟就不会那么横了。他们常给他拉砖,是老关系。"可是,话是这样说,却只是心里急,没人肯去。最后,当兆成老汉赶来的时候,才打他孙儿毛头去叫。
天瓦蓝瓦蓝,白云儿悠悠地飘,一只"吃杯茶"从云眼里钻出来,一猛扎下去,划了一个椭圆的弧线消失了。蓦地,从"老姑奶奶"的院里传出了肃穆、庄严的诵唱声,那缓缓的哑哑的"圣歌"霎时灌满了整个村街,飘向蓝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