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耿来到王宗江办公室门口时,隔着玻璃门,就看到对方正在修剪一盆茂盛的盆栽。
他也不敲门,直接笑着推门而入:“怎么开始玩儿绿植了?”
“不玩儿,”王宗江小心翼翼地对着一旁平板中的视频,打理着植物,“别人送的,看着怪好看,就留下了。”
他来到旁边,看着这盆植物,叶子都是紫色、粉色、绿色与奶白色交织映衬,非常亮眼。
再细看的话,剑状的叶片,尖部微翘,竟有种优雅而慵懒的感觉。
虽然他也不懂绿植,但只是看着,就知道这一盆绝非凡品。
“这叫什么?”他顿时来了兴致,“回头我也搞一盆。”
“紫露兰,又叫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他呢喃着点了点头,“好寓意。”
“去去去,一边坐着去,别碍事儿。”王宗江头也不回地把他推到一边。
他也不在意,这儿没沙发,他就坐在椅子上。
“按你这进度,今天玩盆栽,明年就要钓鱼了,后年就要盘核桃了吧?”他玩笑道,“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建议你先从唐装大背头开始。”
“干嘛?去讲国学吗?”对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将剪刀放在一边,又拿起了小铲子。cuxi.org 猪猪小说网
“不早啦,”对方继续感慨,“昨天理发师还说我,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建议我染一下。今天早晨照着镜子扒拉了几下,呵,确实不少。”
“人家五十多岁还是中年呢,你这才四十出头,”常耿嗤笑,“你这就是心思太重,跟伍子胥似的。”
“谁说不是呢,”王宗江叹了口气,“昨天晚上我还想着,干脆申请转岗,平调去西北做个省部主任也挺好。”
“没事儿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平日里呼朋唤友,葡萄美酒夜光杯;情绪到了,打个飞的去欧洲喂喂鸽子。不比现在的生活强?
“实在不行,直接辞掉所有职务,去学院教书,当个年级主任,整天看着孩子们闹腾,修理修理他们,也挺好的。”
听到这番感叹,沉默片刻,常耿轻笑:“你能放下?”
“就是放不下呀……”对方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是放不下,才会白头,才只能关上灯躺在床上想,才只能在小盆子里养花。”
两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常耿才再次开口:
“前天乔木来总部了,直接用空间传送过来的,差点把防御体系激活了。因为这事儿,昨天又被提溜过来,让监察部一顿收拾。”
王宗江的动作停了片刻,继续对着视频小心翼翼地修剪枝叶。
常耿见状,心中了然:“你不知道这事儿。”
许久,对方才放下手中的小铲子,用湿巾擦了擦手,又关掉循环播放的视频。
将绿植小心地放回落地窗一角,才自嘲地摇头:“我现在就是个瞎子、聋子。”
这次,换常耿沉默了。
许久,他才又问:“据说他弄瞎了一个P5,是不是你安排的?”
“或许吧,我也不确定,”王宗江并不隐瞒,“我确实安排人做了些事情,但那人已经三天没联系我了。”
失联三天,对方竟然都没联系,或者说都联系不上……对方如今的窘迫,可想而知。
树倒猢狲散,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常耿还想说什么,桌上的手机响了。
王宗江接起来,没说话,只是时不时“嗯”一声,最后穿了句“好的,我知道了”,就挂断了。
他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一直非常平静,仿佛就是普通的电话。
但他们十几年的交情,他太清楚了,这种平静的下面,反而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怎么了?”他也不装样子,关心地问。
“风控部,让我抽空过去一趟,应该是为了前天那事儿,”对方哼了一声,“压了两天才找我,指不定是翻我旧账、查我黑料,想让我老实下来呢。”
“那你就暂且服个软呗。”常耿放松下来,半开玩笑半劝说。
“服软?凭什么?”王宗江眉毛一扬,“那边人命累累的刽子手他们不管,就知道逼着我低头。我不惯他们这股子歪风邪气!”
似是被戳到了痛处,话语间,之前的儒雅沉稳荡然无存,眉宇之间又多了几分凶戾。
见老朋友恼了,他立刻举手投降:“随你,随你。不服就不服,大不了就去染个发呗,多大的事儿。”
这话把对方逗笑了,表情也轻松了不少。
王宗江仔细将盆栽工具擦拭干净,放回工具盒中,又将湿巾扔进废纸篓,才起身:“没别的事儿,就不招待你了。我也快去快回,懒得和他们纠缠。”
走到门口时,对方停下来,又道:“下次换个人联络我吧,我还是不习惯和你谈正事儿。你就陪我喝茶聊天,就行了。”
“好——都听你的。”常耿懒洋洋地答应下来。
见他应了,王宗江才满意地推门而出。
总部园区很大,从新项目事业部大楼到风控部大楼,王宗江整整走了十五分钟。
明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门口却已经有人候着他了,对方还很是恭敬地将他引向会议室。风控部的这个态度,让他很是受用,也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高会确实是想调解他和乔木的矛盾,想让他先服软、认错,好向那个刺头有个交代。
在电梯里,他就忍不住冷笑:首鼠两端,贪心不足,这样的高会,能成个什么事?这样的新起点,能好了才怪!
来到空无一人的会议室,等了好一会儿,侧后方的门才被推开。
他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坐在那里,既不起身迎接,甚至连头都懒得回。
无论来者是总监还是副总监,他都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但进来的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去他对面入座,听脚步声,竟是走到了他背后。
“王宗江?”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语气冷漠。
他眉头一皱:这是要反过来给他个下马威?竟然想到一起去了。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心中冷笑着,他直接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总部外部项目事业部P9,同时也是风控部特勤部队成员的……冯硕!
见到对方的瞬间,他心中咯噔一下,瞬间意识到,事情可能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
对方打量了他几眼,仿佛是在确认长相、核实身份,随后冷漠下令:“站起来。”
从没有P9敢这么和他说话!
王宗江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但他依旧没和对方说话。
他与对方不熟,但冯硕无论公司内的外号,还是行业内的代号,都是“疯狗”,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的视线越过对方,看向对方身后,还有三人,都是他不认识的,而且那种气质,一看就是调查员。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四人,都是心理异常者!
这是要抓捕他?
一时间,王宗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脑子也乱糟糟的。
见他一直坐着不动弹,冯硕也不说话,直接将手搭在腰间。
顺着对方的动作,他看了过去,对方的腰间,手下,挎着一把刀。
道具?这些调查员竟然都携带了个人道具。
瞬间,他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向天灵盖!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下意识就要后撤拉开距离。
但随着对方利刃出鞘了几寸,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
冯硕作为一个心理异常者,虽然此生无缘P10,但能稳稳待在P9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没被消耗掉,原因非常简单:
这家伙的能力,极其能打,战斗上限极高!
他非常确定,这个距离,这个空间,此时此刻,没有任何道具傍身的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更不可能从对方眼皮子底下逃脱。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随着他重重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泄气般的放松下来,冯硕的刀也归鞘了,后面三人也都下意识松了口气。
“是要抓捕我?还是要就地处决?”他故作无知地问道。
冯硕掏出自己的手机,展成平板,点击了几下,递给他:“自己看。”
那是一份逮捕令,除了逮捕文书外,里面还详细罗列了几十条关于他的罪状,末尾大片空白区域,更是整齐罗列了七八位高会领导的电子签名。
对方显然是懒得读了,直接甩给他,让他自己看。
他粗略浏览了一遍,基本确认,确实都是自己做过的,各种犯罪事实,与严重的违规行为。即使细节描述有些出入,但也大差不差。
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公司对调查员的态度人尽皆知,他的个人野心也不是秘密。这些年来,高会肯定在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努力搜集他的黑料,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对方拿不出这些东西,他才会瞧不起对方呢。
不过知道或怀疑他做过这些事,是一回事儿。手上有多少证据,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当然,他也从未刻意地不惜一切代价隐瞒真相。
毕竟到了他这个层次,单纯的“犯罪”,并不能成为倒台的原因,只能作为他倒台后定他罪的“借口”。
“看完的话,你可以辩解。”
“辩解?对谁?”他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你?”
冯硕也一点都不恼,指了指那边不知何时已经对准他们的摄像头:“他们能听见。”
看向那个摄像头,王宗江顿时哑然失笑。
“就这?”他一脸可笑地挥了挥手中的个人终端,“你们甚至连出现在这个房间的勇气都没有吗?”
此刻,他真的很好奇,摄像头的另一边,究竟有多少高会成员。也许是全部?
摄像头那边,注定没有人为他解惑。
让他自辩,只是必要的流程。没人会自讨没趣,跳出来和他辩论。
他干脆重新坐回椅子,等屁股坐实了,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似地抬头问道:“我能坐吧?”
冯硕没有任何反应。
他冷笑一声,扭了扭椅子,让自己正对着那边的摄像头。
“一条一条来吧,”他看着手中的平板,“孙敏行的车祸,check;二分库爆炸案,check;刘全福的死?麻烦拿出证据来……”
他停顿片刻:“你们是按时间顺序排的?那这里怎么还少了一条?2016年……大概吧?”
他想了想,记忆有些模糊了,干脆跳过时间:“温榆河那边有一起车祸,司机和一名孕妇乘客当场死亡,也是我做的。那名孕妇是叫……曲璎吧?”
他笑着抬起头:“孙总,你在吗?这个你忘了提醒他们加进去了。自己的情妇和孩子,还跟你要五千五百万抚养费,这都能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这番话注定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知何时,监控上的绿灯,已经熄灭了,证明控制者已经及时掐断了监控。
他撇了撇嘴,也不在意,重新低头看向平板。
“……还有这个,7·17特大诈骗案。我声明啊,我是参与者,不是策划人,更不是主要执行人。www.youxs.org,也没有一毛钱落入我的口袋。”
他抬起头,不知何时重新亮起的监控绿灯,这一次没有熄灭。
他冷冷说道:“把这条删了,别再让我看见、听见,不然我说不定就想起更多细节了。”
他就这么不紧不慢地一条条评论起来,时不时抬起头,与监控后面的人们,做着不知是否成功的交涉。
屋内其余四人,除了冯硕,剩下三人恨不得当场捅聋自己的耳朵。
好不容易把前面的都说完了,后面剩下几条,都是他为了对付乔木而犯下的罪行。
他没急着认或不认,而是喝掉了杯中最后一口水,头也不抬地将空杯子递给冯硕。
等了片刻,他晃了晃杯子,抬头道:“倒杯水,要温的。谢谢。”
冯硕冷冷看了他一眼,这才接过杯子,回身塞进一人怀中,那人如蒙大赦地转身就往外跑,也顾不上另外两人羡慕嫉妒的目光。
“其实还差了不少,”他这才对着监控说道,“你们这几天为了这份罪状单,也没少花心思走动、谈判,对吧?辛苦你们了。”
监控又灭了,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几十秒后,监控再次亮起,他才嗤笑道:“放心好了,我不是乔木那小子,没有拿别人垫背的恶习。”
说到这里,他又笑着朝监控摆了摆手:“孙总,如果你在,刚才真是对不住了。不过你也要理解,我正在气头上呢,对吧?你放心,反正我也没证据。”
这一次,监控没有熄灭。
他这才重新低下头,看起最后几条罪状。
“反正有前面那些也足够了,这几条我就不认了,”他直接将平板扔到桌子上,“除非乔木那小子,愿意把他这几个月做的事儿都认下来。”
但正要起身,他又犹豫了。
他重新拿起平板,看向其中一条。
丁迎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个被他当成工具一样精心设计、拉拢,却视自己为救命稻草、人生中最后一缕光明,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动摇、不曾背叛的女孩……
他的心一下子软了。
‘真是人之将死啊……’他自嘲地笑了笑。
“哦对了,这个丁迎,同谋?一个精神病,她也配?”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再次将平板往桌子上一扔。
“多倍稀释的迷情剂而已,唐工那个项目里的,”说着,他起身伸了个舒坦的懒腰,“呆瓜们,好好打击一下违禁品走私吧。”
另一边,一间十几平米的禁闭室中,乐作云将播放着监控内容的手机按灭。
窗边的丁迎,视线呆滞地跟随着已经息屏的手机。
“小迎,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没安好心!你看,他自己为了争取宽大处理,都承认了!
“迷情剂啊!你对他的感情都是假的,是那个人渣为了利用你的身份和职位,偷偷给你下药!”
乐作云坐在她身旁,一脸心痛地搂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将手机扔到一边,抓起她的手,抵在自己胸膛前:
“小迎,我跟那个乔木合作,也是为了救你啊。你想想,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向你表白了,怎么可能是骗你?”
随着丁迎呆滞的目光转向他,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心痛的表情,泪水也顺着眼角滑落。
“请你相信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爱你!只有我愿意用生命去爱你!”
他神情地紧紧攥住对方的双手:“小迎,我爱你!”
丁迎的眼眶,很快就湿润了。
随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他手忙脚乱地帮对方擦拭眼泪。
女孩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随后整个人扑到他怀中,紧紧搂住她。
乐作云轻抚着怀中女孩的头,嘴角勾起了遮掩不住的笑意。
幸福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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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项目事业部大楼,王宗江办公室,很快就来了几名仿生人保安。
在这里干坐了半个小时都没走的常耿,就这么沉默地看着这群仿生人,熟练地打包收拾属于王宗江的个人物品。
这古怪的行为,很快就引来了十几位P10和一只猫的围观。
但大家只是远远看着,保持着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更没有人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打包好所有东西后,一名仿生人保安,将那盆紫气东来抱到常耿面前。
“王宗江说,把这盆植物留给你,希望你能接替他,照顾这盆植物。”
王宗江,而不是王工……这么快吗?
常耿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注视着那盆花。
那个仿生人也仿佛进入待机状态一般,纹丝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决定。
过了不知多久,常耿才摇了摇头:“不要了,扔了吧。”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