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如意目送卫越走远了,这才转身进屋去看天佑土司。只见那身材娇小的女子,此刻危襟正坐在椅子里,面上毫无表情。
她不说话,将一片的全生也吓得不敢动弹,见钱如意进来,全生这才一头扑进钱如意的怀里,将自己藏了起来。
钱如意宠溺的轻轻拍着孙子紧绷的脊背,安抚着他。抬起头来看向天佑土司:“大人当真的女中豪杰,闺中翘楚。”
天佑土司僵硬的转过头看向钱如意,目光笔直,足足盯了钱如意一刻钟。
最终她也没有出声,而是又将头转了回去,两眼直直的望着门外发愣。
钱如意只好搂着孙子,坐在一旁默默的陪着她。
两个人从日上中天,一直坐到夕阳西斜。期间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奶,我饿……”全生在钱如意怀里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天佑土司还在,因此并不敢吵闹,缩在钱如意怀里,低声的诉说着。
天佑土司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呀,天都黑了。湘文,你怎么也不唤母亲一声?”
一语说完,才想起这屋子里哪里有什么湘文,那是人家的孩子。
天佑土司想到这里,忽然站起身急匆匆的走了。
钱如意并没有去送她。土司在属地就好像君王一般,这里又是她的土司府。哪里不是天佑土司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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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天佑土司走了,全生才胆大起来。跳到桌子前伸手拿桌子上的食物来吃。
这个时候,祖孙二人寄居人篱下,哪里还有徐多讲究。有饭吃,有衣穿,有屋头遮风避雨就已经十分感激了。
但是,全生才将食物抓在手里,还没吃上两口。天佑土司腋下夹着一个孩子飞奔而来。
她进了屋子,将那孩子往地上一扔。
真的是扔,不是放。
只见那孩子滴溜溜在地上打个转,踉跄几下就站住了脚步。
“文文。”全生顿时便欢呼起来。小孩子和小孩子是最容易熟悉要好起来的。
“全生。”湘文也看见了全生,跑到全生身边,爬到椅子上:“你在吃饭吗?”
全生点头:“我一天都没吃饭了,好饿。”说着将手中的食物递向湘文:“你吃不吃?”
“我也一天没吃饭了。”湘文说着便接过全生手里的食物,狠狠咬了一口。
钱如意看看那俩狼吞虎咽的娃,又看看站在门口的天佑。
她让孙子饿肚子,那是没办法的事。
天佑让自己的儿子在自己家里饿肚子,可就有些说不过去。
天佑土司大约看出钱如意目中的疑惑,又或者她对此心中原本就有些惭愧,略垂了眼眸道:“我将湘文藏在雨花阁,一时间给忘记了。”
钱如意大跌眼镜,这还是亲妈办的事么?
天佑土司明显有几分懊恼:“夫人既然是阿越的姨母,便也是我的亲人了。我便也不相瞒。在今天之前,我和阿越,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他自来我府上,无论做什么总是心不在焉。
我便不高兴,便要他也不高兴。”
钱如意顿时哭笑不得:“你们啊,又是何苦。”
天佑土司眼睛忽然红了,又是好一会儿沉默:“姨母,我不想流泪的。大土司是不能轻易落泪的。可……”
她的声音哽咽:“我为他,不知哭湿了多少枕头。这些他都毫不在意。”
钱如意问道:“他知道吗?”
天佑土司语塞。
“看吧。你喜欢他,你却不说。他明明也喜欢你,他也不说。你们两个哪里是在过日子,分明是孩子一样在斗气。
你们斗气也就罢了,还有连累自己的娃娃,你们啊……”钱如意也是无语向苍穹了。
天佑土司垂头:“姨母说的对。我以后改了。再不和他斗气。”
钱如意笑道:“怕是卫越也再不敢和你斗气。”
“怎么说?”
钱如意望了一眼天佑土司腰间的弯刀。
天佑土司会意,却抬手将那弯刀护住:“这个却是不能放下的。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们天佑家世代罔替的信物。
天佑家只剩下我了,在湘文没有成年之前,这柄弯刀要时时跟随在我身边才行。”
钱如意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转而又觉得,面对一个西南地女子,根本无法做到言传意授。因此放弃解释。
天佑土司却有她自己的理解:“我知道阿越进土司府有些不甘心。他只是无可奈何才跟了我的。”
钱如意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二人能不能相知相惜。至于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相信我,真的并不重要。”
“是么?”天佑土司眸中神色一亮:“阿越是这样告诉您的么?”
钱如意反问:“就算他不说,你还看不出来么?”
天佑土司脸上露出些许小女儿神态:“那到是。”
她又出神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痴痴的笑了两声。忽然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端正起来。
“姨母为什么要去南海郡,又为什么迷路到了西南地?”
提起这个,钱如意就头疼:“这事说起来话长。”
“那便慢慢的说嘛,反正阿越走了,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的。”
钱如意想了想:“也好。”
于是说起由头来。这一说牵扯的可真的是十分长远了。
少不得要告诉天佑土司,她和周玉郎是不世的仇人,和卫如言确实闺中姐妹。
天佑土司听了,叹息一声:“怪不得姨母说,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以此之见,岂止十之八九,简直是事事都不如意。”
钱如意摇头:“也不尽然。至少我有孙儿相伴,还遇到大人的收留。”
天佑土司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也不如意。我和大业皇帝是有仇的。但是,我又不愿意和朝廷为敌。因此这三五年以来,虽然我这个土司看着还威风,但其实私底下已经有很多族属对我不满。
他们甚至对我和阿越的儿子下手了。”
钱如意道:“文文走失,不是阿莫做的么?”
天佑土司摇头:“阿莫性格鲁莽,要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湘文这时早就身首异处了。定然是有人背后蛊惑于他。”
钱如意不解:“那是为了什么呢?就因为文文是卫越之子?那卫善还是经略司正堂主事呢?真要寻仇,怎不去找他,反而难为一个孩子?”
“他们想逼我和阿越的父亲联手,反制朝廷。”
钱如意倒吸一口气:“你竟是和周玉郎有来往的么?”
天佑土司连忙道:“姨母莫惊,我不会将你在我这里的消息告诉别人的。
实不相瞒,阿越的父亲派人来找我商议联手之事。连阿越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犹豫,也不光是全都因为阿越和我们的孩子。还有就是,我的父母兄弟,还有阿莫的父母兄弟,还有很多西南地的儿郎们,很多都在多年前那场战争中死去。
如今虽说我们西南地和朝廷有着血海深仇,可是西南地的子民们的日子,明显比过去要好过的多。
我实在不想再将他们卷入战火之中。
失去亲人的疼痛,一辈子尝过一次就好了,我真的不想再尝第二次。”
钱如意叹道:“你的子民有你这样的仁主,是他们的福气。可叹那许多君王,枉为丈夫。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佑土司双目望着钱如意:“姨母,不知我姨父是做什么的?”
钱如意疑惑道:“大人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只是忽然好奇起来。姨母的谈吐可不像是寻常女子。要什么样的男子才能足以匹配?”
钱如意叹息一声:“这要从何说起呢?”
天佑土司道:“自己的丈夫,又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呢?”
钱如意苦笑一声:“我这一生追逐的男子,最后成了仇敌。一生敬重的男子,最后却分道扬镳。一生牵挂的男人,对面不识。一生惧怕的男人,却成了半生的庇护。”
天佑土司愕然,许久道:“难道姨母年少时相宜的人,竟是阿越的父亲么?”
钱如意摇头:“不,是卫越的祖父。”
“祖……”天佑土司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祖父?”
钱如意苦笑着点头。
“那如今……”
“如今便是你看见的样子。”
半响,天佑土司道:“明白了。您如今的身份应当是贤德妃娘娘。”
钱如意道:“自离皇宫,也就没有什么贤德妃娘娘了。有的不过是世间一个普通女子罢了。”
天佑土司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踱步了几匝,犹豫道:“有件事情,不知道该和您说,还是不和您说的好。”
钱如意见她神色凝重,显然她心中的事情十分的重要。
于是问道:“什么事情?”
天佑土司向左右看了看,凑到钱如意面前,低声道:“皇上御驾亲征周玉郎的叛军。行军途中被恶虫所伤,据说如今病体已经十分沉重,恐怕时日不多了。”
钱如意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又释然。
胡大郎去岁就将阿青以及他和阿青的长子送到了南海郡。如今又嘱托赵丰收率领他多暗卫,护送其他儿女往南海郡去,分明是已经想好退路的意思。
他这病多半是虚的,为他抽身远去,从此逍遥江湖做铺垫的。
天佑土司看着钱如意的形容,见她并无多大的紧张,因此问道:“难道姨母就一点都不担心皇上的安慰么?”
钱如意摇头:“倒也不是。我仰仗万岁爷庇护,才得以过了许多年安宁富足的日子。虽然我们之间并无夫妻的情分,但恩情还是有的。”
“那你怎么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呢?”
“我相信万岁爷吉人自有天相。”
天佑土司却摇头:“朝廷有人来我府上求药。我因为不想卷入他们的争斗之中,因此并未答应。但是,私底下我曾乔装改扮前去探访。
皇上确实病危了。皇上中的毒,并非普通毒虫之毒。那毒物十分的稀少,甚至可以说是珍贵。有个名字唤作''二十四方胜'',就算是我府上多有解毒之剂,也束手无策。”
“二十四方胜?”钱如意从来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这种玩意儿,更别说见了。
天佑土司点头:“是的。二十四方胜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蛇。首尾一般粗。从头到尾排列这二十四个方形花纹,因此唤做二十四方胜。
此蛇集天地万物精华所生,虽大毒但也大补。传闻有起死回生之效,是世人追逐的珍奇异宝。”
“如此毒物,竟有起死回生功效?”
天佑土司点头:“二十四方胜奇特就奇特在,它的牙有毒,但是胆可以解百毒。非但如此,吃了它的蛇胆,还能百毒不侵。”
钱如意道:“即如此,取那蛇的胆汁来,不就能解圣上之毒么?”
天佑土司摇头:“哪有那样容易?要寻上一条二十四方胜,比在大海里捞针还要难。
也就是皇上天赋异禀,如今中毒已经五日,还在捱着,要是换成普通人,早就……”她说着,摇了摇头。
钱如意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说谎,顿时紧张起来:“这可如何是好?皇上不能死啊。”
“那是为何?”天佑土司的声音冷了下来:“难道别人都死得,独他死不得么?”
钱如意急道:“如今叛军还为清剿,皇上要是阵前驾崩,此西南一地恐生大变故。”
“大变故,什么样的大变故?”
“十几年前的战事,难道大人就忘记了么?”
“那又于我何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天佑土司沉默:“姨母,您说实话。您是不是朝廷派了的说客,谎称迷路到此的?”
钱如意诧异道:“你为何这样想?”
“你的出现实在巧合了些。才朝廷的侍者离去,紧跟着我的儿子失踪,然后您正巧出现。就算是现编的典故,也没有这样凑巧的吧?”
钱如意愕然道:“确实是你想多了。我不过一介弱女子。就算朝廷真的要派说客,又如何会派我来呢?况且,我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更重要的事?比如今的战局,皇帝的性命还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