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峰知道她为什么给自己脸色,但是也无可奈何。家里的状况确实不好。要不是有小七,有钱如意的娘家一大家子接济,别说他还拖家带口的,就是他自己,也都要饿起来了。
不过,卫善没到,从京里调来金山县经略司任职的大小主薄,各房典吏陆陆续续都到了。陆子峰是打先锋的,自然要负责接待。别看没钱拿,整日里还都忙的脚不沾地。他也实在没多少时间看钱如意使小性子的。
俗话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钱如意还不是个巧媳妇。陆子峰不挣钱,不着家也还罢了,隔三差五还向家里伸手。就好像那衙门不是为朝廷建的,而是为他建的一样。
钱如意原本想把爷爷、奶奶接来享清福的,结果还要二老跟着她吃糠咽菜。可是,抱怨过了日子还是要过。没钱没粮,一天不吃饭就得饿起来。
隔三差五就玩儿消失的胡大郎回来了。原来他拿了钱如意的银子去做买卖。只是本钱实在是小,一时间也赚不来多少钱。看见一大家子捉襟见肘的日子,估计是胡大郎自打出生就从未遇到过得困境。
陆子峰也是焦头烂额,三番两次去书信催卫善赶紧来。可他急,卫善不急。还在路上慢悠悠游山玩水呢。时不时还访个故交旧友。
陆子峰愁得,和胡大郎和小七在一起商量怎么办。quya.org 熊猫小说网
这光出不进的日子,那谁有主意啊。
忽然,胡大郎抬眼扫了一下从一旁经过的钱如意。
陆子峰眼皮一跳:“怎么个意思?”
胡大郎道:“咱们家倒是有个现成的财神奶奶。就是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谁?”小七眉毛一挑:“你说如意吗?她……就是个丫头片子,饭都吃不多,能干什么?不行,不行。”
胡大郎道:“我又不是让她去干什么丢人的事。”
小七道:“那你说她能干什么?”
“讲典故。”
“你让如意去说书?那可是下九流干的营生,不行。”小七都不用跟陆子峰商量,断然拒绝。
“呸……”胡大郎啐了他一口:“你才让干下九流的营生。我是让她将典故讲出来,我和先生先誊抄下来,之后拿到京里去,寻个大家卖掉。这样的银子,怎么就赚不得?”
陆子峰精神一振:“能行么?如意讲典故,总是想起什么说什么,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
胡大郎道:“不是还有你么?难道你读了那么年的圣贤书,这种小事还能难得到你?”
小七忧愁道:“就算咱们写出来,又去哪里找那出得起价钱的大家。而且,这里距离京城那么远,这一来一去,黄花菜都凉了。”
胡大郎拍一拍自己的胸膛:“小瞧我是不是?信不信我这两条腿,从京里打个来回也就三五天的功夫。”
“你就吹吧。”小七根本不信。
胡大郎忽然起身,几乎是一眨眼功夫,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站在了门外。
小七转头:“你捡了个啥?”
胡大郎将那东西扔在他面前,原来是小孩儿玩儿的响串儿。就是用小木棍儿串在一起,一摇动就会叮当响的一种小玩具。
小七捡在手里:“这不是我闺女的么?你哪里捡着的?”
胡大郎还没有说话,丫丫从外头哇哇大哭着回来了。
小七起身问道:“怎么了?”
气喘吁吁跟在她后头的笨笨道:“丫丫的……嗖……飞了……”
小七这才知道,这玩具是刚才胡大郎在一眨眼的功夫,从外头玩耍的丫丫手里拿的。他顿时苦笑不得,将那响串儿还给自己女儿,望着胡大郎:“那么大个人,干得都是什么事?”
胡大郎挑眉道:“这下你该相信了吧?要是再不信,我把你闺女放树叉子上你信不信?”
“信,我信了还不行。”
几人说干就干。陆子峰是个读书人,随时随地都带着笔墨的。立刻就在屋子中间简陋的桌子上铺开纸张。将钱如意请过来,让她开讲。
钱如意诧异至极:“你们不是开玩笑的吧?自古出书立典的都要饿死。你们弄这些野史外传,吃饱撑的么?”
胡大郎道:“要是你们,只怕真的要饿死。遇上我,就不一样了。这天底下,人都能买卖,更别说典故了。你只管讲,换钱的事情交给我就是了。”
钱如意看着他:“那你说说,眼下京城的坊间,什么样的典故最赚钱?”
胡大郎略沉吟了片刻,拿眼角斜睨着陆子峰,似笑非笑道:“真要我说,自然是越香艳的,越赚钱。只是怕先生正人君子,怕污了笔墨,不肯书写。”
陆子峰冷哼:“你倒不怕那要讲的人,说不出口。”
钱如意道:“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陆子峰看了她一眼,目中颇多幽怨。
钱如意当没看见:“说起香艳,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就叫做《秦淮八艳》。”
陆子峰低咳一声:“换一个。”
钱如意从善如流:“姽婳将军。”
陆子峰道:“什么意思?”
钱如意道:“一个红尘女子。”
“换一个。”
钱如意道:“那可就没有香艳的了。”
陆子峰闷声道:“不计什么都行。”
钱如意反问:“那之前的为什么不行?”
陆子峰沉着脸色不语。
小七一巴掌拍在钱如意脑袋上:“让你换就换,啰嗦什么?”
钱如意捂着脑袋控诉:“你是哪边的?”
“我是中间的。你想了这些,不是风尘就是那啥女人,就不能想个庄重点儿的?”
钱如意道:“那我是女的吗?能想起来的自然都是女人的典故。我要是个男人,早就去边关建功立业去了,还能在这里,一天天的挨打受气?”
小七指着她的鼻子:“你要反天是不是?那你婆婆也是女人呢,人家不就上战场建功立业去了。你笨就是笨,让你变成男人你也这样。”
“打住,打住……”胡大郎有些听不下去了:“你们吵的我脑袋瓜子直嗡嗡,等我出去你们再吵。”
“谁吵了?”
“谁吵了?”
钱如意和小七几乎异口同声的否认。
胡大郎表示自己败退。
钱如意白了小七一眼,气呼呼道:“《花木兰》行不行?”
小七道:“这个花木兰又是哪个窑姐儿?”
钱如意忿忿然道:“她可是巾帼大英雄,把你们男人都比的靠边站的大英雄。”
小七眼睛悄悄看着陆子峰,见他没有太大的反应,于是点头道:“这个还行。那就这个吧。”
把钱如意给恨的:“你以后不是我哥哥了,你是陆子峰哥哥。我以后管你叫大伯子。”
陆子峰早已提笔,催促道:“你倒是快讲啊,咱们全家还等着换米下锅呢。”
钱如意仰天长呼:“我到了八辈子血霉了,遇见你们这些臭男人。”
小七又要骂她,陆子峰轻声道:“劳烦七哥帮我研墨。”小七那个没骨头的,颠颠儿凑过去,给陆子峰研墨去了。
钱如意一肚子的憋屈没地方发泄,瞪眼道:“你可听好了,我就说一遍。有民歌云……”
陆子峰挺直脊背,打起精神。
钱如意道:“唧唧复唧唧……”
小七打断她:“你说话就好好说,唧唧什么?学小鸡叫唤啊?”
钱如意翻了他个白眼:“你懂个什么?”
陆子峰抬手,示意小七噤声,小七这才闭上了嘴巴。
钱如意从头再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小七一拍手掌:“这句我听懂了。有个叫木兰的丫头,在织布。”
钱如意怒道:“你还听不听?不听我走了。”
陆子峰示意小七不要插嘴。
小七道:“先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惯着这丫头了。她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七嘀咕着,看见陆子峰看他的眼神,连忙闭上了嘴巴。
钱如意只得再次从头开始:“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
她的长项就是说话,说上一两个时辰不带变音儿的。可是,陆子峰却不行。捏着个毛笔写字儿,写一两个时辰不停真的不轻松。
实在没办法,只好中途换胡大郎来写。
话说这还是大家第一次见胡大郎写字儿。那字儿写出来,钱如意看了半响,愣是一个字儿也没认出来。难为陆子峰竟然能将这天书一样的文字看懂。这一点,钱如意表示佩服的五体投地。
三人用了两天时间,才把《花木兰从军》整理出来。当晚就由胡大郎带着往京城去了。
而陆子峰则赶紧的去四处奔走,借粮去了。
整个经略司,如今七八十口子,都是要靠着他吃饭的。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陆子峰已经日夜操劳,瘦的都脱了相。钱如意都怀疑,这货最终会败倒在事必躬亲这四个字上。
他来到这金山县,谁又体谅他一分了?又何必这样的卖命呢?
但是,回过头来,这也是钱如意无比敬佩陆子峰的地方。他想要干成的事,就会毫无保留的全身心投入。钱如意身上最缺的就是这种恒心,这种坚持,这种不畏艰难,勇往直前。如果换成钱如意,她一早就撂挑子跑路了。
钱如意会干的事不多,比如绣花,比如下地,她都是干不了的。但是挖个野菜她还是会的。家里拮据,填饱肚子是首要的。家务活儿有七嫂,经过了这小半年的修养,七嫂的眼睛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依旧不如以前,但就算是这样,做出来的活计也比钱如意做的漂亮。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笨笨和丫丫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远比寻常人家的娃要懂事的多。平常由爷爷、奶奶略看顾些也就行了。
一开春,田野里的草才露黄绿,钱如意就和凝翠做伴儿,去县城的周边挖野菜。话说,小时候家里穷,天不饱肚子,钱如意没少干这个,谁能想到,如今太平盛世,她好歹也是个九品主薄的媳妇,竟然还是要干这个。要说心里不窝火,那是假的。可要说她就感觉到怎么难过,那是没有的。她只是替陆子峰叫屈。
这两口子各忙各的,尤其是钱如意那小身板,一天下来都快累瘫了,就算是心里憋屈,也是没力气和陆子峰吵架的。
话说自胡大郎走后不过才两天的时间,钱如意就已经觉得分外难熬。陆子峰那里七八十口子一天三顿都是要吃饭的。得亏陆子峰是在金山县长大的,向乡里乡亲的都熟悉,原先也能在米粮铺子里赊欠些米面来。
可这日子久了,比人家也是日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愿意赊欠给他,而且,偶尔已经有人来要账的意思,虽然都还没有明说,各自保持着脸面上好看。可钱如意明白,如果陆子峰再拿不出银子来,这层脸面也就保不住了。
而此时的陆子峰,还要想方设法的四处游走去为那三升米绞尽脑汁。都说读书人清高,陆子峰这书,估计是独辟蹊径,独树一帜第一家,古往今来再难找第二个。
枉他满肚子的诗书,都不如三升米面来的实在。
陆子峰被愁的吃不下,睡不着,一夜之间就起了一嘴燎泡。夫妻本是一体,钱如意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陆子峰前脚离家,钱如意后脚就起床,叫了凝翠去挖野菜,希冀着能多挖一些,陆子峰那边也能省一些菜钱。
俩人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还没亮。等了一会儿城门才开了。才出城门,就遇见一辆驴车。看样子是要进城。这样的事情每天多了去了。所以,钱如意也没想那么多。
两人正要绕过驴车,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唤道:“如意。”
钱如意心头一颤,抬头看去,才发现赶车的竟然是赵丰收。话说这还是自钱如意匆忙嫁给陆子峰之后,三年多第一次和赵丰收这般近。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见赵丰收,肯定会非常生气。气他当初软耳根子,听她奶奶的话,背信弃义。可事实证明,并不是那样。也许是现如今的日子早已让她精疲力竭,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生气。也许,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对赵丰收希冀过什么,更别提感情。嫁给赵丰收,或者嫁给陆子峰对于当时的她来说,都差不多。
她就那样直直的看过去,就像以前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