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节

哪怕…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尸体,沈绛又落下了眼泪,明明早上的时候,她还叫自己起床,还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笑。

可是现在她却成了一具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笑的尸体。

沈绛刚走了两步,就被傅柏林追上,他按着沈绛的肩膀,低声说:“灼灼,师兄知道你现在心底有多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阿鸢的后事,交给我来处理,我定不会亏待了她。”

“我不要把她留在这里,”沈绛面颊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有种风吹一下就能飘走的单薄感。

阿鸢的死和沈作明的死讯,仿佛将她身上的精气抽了大半。

她的双眸再没了往日里的澄澈灼亮,瞳子灰蒙蒙而又黯淡,看得叫人既心疼又担忧。

傅柏林又道:“你若是不喜欢她留在京城,师兄便让人送她回衢州。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肯定会喜欢的。”

沈绛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推开他,要继续往前。

傅柏林拦在她身前,语重心长道:“你现在真的不能再回京城,虽然皇上暂时放过了你,可是圣心难测,万一他……”

“我活下来,不是因为皇帝发善心放了我,是因为阿鸢代替我去死了。”

“我的命,是阿鸢的命换回来的。”

傅柏林心底也并不好受,他还是劝道:“你既然也知道,就更该珍惜自己的性命,才不至让阿鸢的性命白白丢掉。”

沈绛奋力推开他,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可是我并不想啊,我不要阿鸢代我去死,我宁愿死在皇宫里的那个人是我,我宁愿被乱杖打死的人是我。”

她真的宁愿是她自己。

眼睁睁的看着阿鸢死在自己面前,清楚的明白,阿鸢是代自己受死。

这余下的人生,她该如何面对。

一直站在后方的姚寒山,终于在听到此话,上前望着她,语带薄怒道:“你可知道你的性命关系着多少人,你可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怎敢轻言生死。”

“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命没有先生说的那般精贵。”

姚寒山闻言,愣在原地。

冤孽,都是冤孽。

他一时竟是不知该从何讲起,耳边呼啸的风,带着呜咽声。

风声大作的同时,第一道闷雷劈了下来,紧接着闪电划过,照在这看似繁华中兴的帝都之上,映出一片惨白。

春日多雨,又一场春雨轰隆而至。

姚寒山望向她,终于道:“事到如今,再瞒着你也是无益。你确实并非姓沈。”

“你是卫楚岚的女儿。”

又是一道急闪划过,照的沈绛脸颊惨淡苍白,她嘴唇微颤。

许久,她神色反而冷静下来,淡漠道:“原来如此。”

其实早在被韩氏和孙嬷嬷揭发之前,她心底便已隐有猜测,只是她一直不想相信。

姚寒山没想到,她态度会如此冷淡。

他以为她心底有所怨言,说道:“当年将你教给沈家抚养,实乃情非得已。楚岚受奸人所害,被诬陷卖国通敌。卫家男丁尽数被抄斩,女子皆被流放。你当年刚出生,如何能吃得了流放那样的苦楚。为了保下卫氏唯一的血脉,我们只能将你送到衢州。”

“那里远离京城,你可以在衢州安然无恙的长大。”

“卫氏唯一的血脉?”沈绛轻念着这句话,随后她语调中透着近乎冷酷的漠然:“如果我可以选,我只愿做沈作明的女儿。”

姚寒山如遭雷击般,身体颤抖。

他望着沈绛,微咬牙道:“沈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先生叫我沈绛,难道我的选择有错吗?”沈绛并未被他的质疑威吓道。

她此刻的理智和冷静,如同潮水般尽数涌回,一遍遍冲刷着心底的痛苦,仿佛只有此刻切断点什么,才能让她没那么难受。

她该要做出选择的。

沈绛把心底想要说的话宣泄而出:“卫楚岚的旧部为了自己的私心,害了多少扬州百姓。张俭身为扬州知府,却丝毫未尽到砸父母官的职责,反而为了让太子登上皇位,不惜以扬州为局,引得端王入瓮。”

“他的旧部尚且如此,卫楚岚又会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我为什么要去背负一个我压根不了解的姓氏。”

“我爹爹,”沈绛提到沈作明,嗓音再次哽咽,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爹爹已经以身殉国的消息。

她眼中带泪的望着姚寒山:“他至此都在为大晋而战,他都在保护大晋的百姓。”

倘若刚才的话,姚寒山只当她是一时激愤。

可现在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是拿着刀子在剜姚寒山的心。

当年为了保护卫家唯一的血脉,他隐姓埋名衢州这么多年,可是他却让卫楚岚唯一的女儿误解他。

这么多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姚寒山被沈绛这一番,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

这笑声里带着悲痛欲绝,还有讽刺。

姚寒山的笑声戛然而止时,他转过头,直勾勾盯着沈绛,声音中带着悲愤:“世人多健忘,如今这天下人只识得沈作明,谁还记得卫楚岚。就连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知他曾经何等一世英明。”

“灼灼,你可知你的亲生父亲,他十七岁便大败北戎,平定西域之乱,你可知你的亲生父亲,是何等英雄盖世,他曾一人一马追上沙寇,只因对方抢掠边境女子。你可知他为何封号镇国公,一个镇字,何等气概云天,只要他有在,便可镇定西北异族,不敢轻动。”

他说着说着,失声哽咽。

卫楚岚死在了十七年前。

现在沈作明也战死。

当年他们曾豪言壮志,要还这个天下一个山河锦绣。

如今锦绣江山还在,故人何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隐瞒你的身份,便是想让你平安度世。可是这世间总是天不从人愿,你的身世终究还是无法瞒住。这就是老天爷不给你逃避的机会,贼老天就是要让你受千般苦楚,万般磨难。你没有软弱的资格,你更是不配退后,哪怕捏碎了骨头,打断了筋骨,你也得给我重新站起来。”

沈绛眼底噙着泪,不服输的望过去。

姚寒山的声音冷厉至极,他从未用这般语气呵斥过沈绛,可是这一刻,他仿佛是要叫醒她:“你说那些自称是卫楚岚旧部的人作恶,我告诉你,这世间,只有你才能代表卫家,因为只有你的身上流着卫氏的血脉。”

“你以为你说一句不想背负,便可弃掉这责任。卫氏的罪,你得去赎;卫氏的冤,你得去伸。”

姚寒山的言语锋利至极,犹如利刃,剖开沈绛的内心,将所有一切都摆在她面前。

那般直白而血淋淋,让她躲不得逃不得。

哪怕她想要选姓沈,可是从她出生那一刻,老天爷就注定了。

要不然也不至于她苟活了这么多年,依旧被别人几句话便拆穿了身份。

因为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会因为岁月的掩盖,时间的风化,从假的变成真的。

她不是沈家女,她姓卫,她身上流着卫氏血脉。

她是镇国公卫楚岚的女儿!

那个所有人提起都惊才绝艳的卫楚岚。

惊雷再次响起,炸在天际,也炸在沈绛的心头。

姚寒山似乎觉得,他前十七岁对沈绛的教育是温和的,失败的,他将她置身在一个温和的琉璃罩子里,妄想让外面的风雨不要波及她。

妄想给她打造一片安定祥和而又不真实的世界。

终究他的妄念破灭。

卫楚岚的女儿从来都不该是燕雀,她应该是翱翔于九州之上的鸿鹄。

沈绛像是受不住般,转身就要走,她不想再留在这里。

远处骏马飞驰,马蹄声渐近,直到一人从马上翻身而下,冲到她身前。

“阿绛,”谢珣轻声喊她,声音里情绪复杂。

头一次他清冷的声音中,带着愧疚。

沈绛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谢珣,心底那根一直被拉着的弦,再次一紧。

都来了。

好,都来了。

她心底戾气陡升,被姚寒山逼到墙角,她并非全无反抗,只是她的尖锐对准了谢珣,她问:“阿鸢是谁带进宫的?”

阿鸢乃是一个侍女,若无人带入,她怎么可能轻易皇宫。

甚至是靠近奉昭殿那样的地方。

谢珣心底一痛,他知自己早晚要面对这一刻,他如实说:“是我命晨晖带她入宫。”

沈绛红了眼:“你为何要带她入宫?”

谢珣沉默。

沈绛嘶声道:“你可知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自己。”

谢珣望着她,声音无比平静:“若是今日我可代你而死,我亦是毫不犹豫。”

沈绛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我不愿。”

她不愿任何一个人为她而死,她不要眼睁睁看着,旁人因她而活生生被打死。

谢珣反而在这一刻,一丝都不肯退让,他说:“阿绛,你的命比这世间任何都重要,我知你心底痛楚,可是今日之选择,我不后悔。若是让我再选一次、两次,甚至千次,我亦是一样的选择。”

这样冷漠而又残忍的一句话,让沈绛心底的那根弦,终于彻底崩断。

沈绛心头堆积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明明只是这一日,可是她仿佛活过了几个尘世,所有的怨恨、憎恶、痛苦、愧疚,交织在一处,终于尽数喷发。

她望着他,声嘶力竭呵道:“你的手上也沾着阿鸢的血,你也是杀人凶手。”

这一句话几乎是在不假思索间说出,皇帝是杀人者,他便是递刀的那人。

是他将阿鸢带进宫中的。

他那么聪明,他得到消息时,便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就是卫楚岚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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