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夜色降临,南京城不管是皇宫贵邸还是勾栏巷陌当中都支起烛火灯笼。应天府衙为了顺承皇帝与民同乐的理念,在集市上雇佣了两个戏班子唱曲儿,还唱的是有关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故事(懂得都懂)。
烛火之下更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东京城内的士庶国人纷纷涌向灯会、庙会之所在,还有勾栏楚馆之所居。不管是锦帽貂裘公子王孙,还是粗布棉衣的商贾庶民,人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兴奋。
郎君们看着热闹的景象和清亮的月光,个个吟诗作赋、斗酒百篇。娘子们穿着漂亮的流苏裙摆亦或是宫绦,脸上围着柔顺的轻纱,嬉笑着谈论最近新出的画本。一旁的家仆们围成了一圈,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小姐。
朱瞻基曾经以为以大明朝的礼教,女子都是不能出门儿的。不过当真来到了这个时代,才发现“不能出门”这种不符合常理的离谱想法是多有意思。
那些平民百姓家,不管是闺女还是儿子,都是家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放着个大姑娘天天关在家里,那里来的闲钱闲粮养着?还不是要跟男子一般,外出做工赚钱补贴家用。
而富贵人家当中,大多数其实只是要求女子不得“私自”外出。一些节日之时,只要随身跟着内院的家臣仆役便好,然后注意不要跟别的男子发生身体接触、把面纱带好、不要告诉别人自己的闺名就是了。
像是那种所谓的接受了家中下人的一个炊饼,就要上吊的事情。也就是封建礼教之下个别被逼疯了奇葩读书人,才干的出来。
民间盛况尚且如此,那宫中的夜宴之奢就更不要提了。
皇宫夜宴,大明朝的勋贵外戚、高阶文官、宗亲王爷济济一堂。
而朱棣本人则是随意的坐在上首位的软席子上,一边喝着西域进贡的蒲桃酿一边与身旁的黑衣僧人聊天。
“我说我的道衍大师,你最近是愈发的神秘了。前些日子朕让基儿去跟你研习治国谋略之道,就是想让你当基儿的启蒙之师。
结果基儿刚去鸡鸣寺不久就回来跟朕诉苦,说甚子道衍大师又不知道跑去那个山里闭关修行去了。庙里的小沙弥也找不到人,只能无功而返。”
那黑衣僧人正是朱棣的首席军师姚广孝,法号道衍是也。
朱棣捻起自己下巴上茂密的胡须,满脸无奈的看着姚广孝继续说道“这人如草木,亦须修剪方可定品定性。基儿现在正是最佳的启蒙之期,朕让你去教授他课业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呵呵。”姚广孝眯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朱棣说道“上位可真是说笑了,八岁孩童早就过了蒙学之期,何谈最佳之时呢?”
“道衍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朕所言之最佳启蒙之期,这启蒙二字又岂非真的启智蒙学之意?
朕是让你教他更有用的东西,至于朕想让你教什么,你心里怕是明镜儿一般吧!
说的更明白点,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政法兵谋,立身之本。这十六个字,就是朕想让你教授给基儿的东西!”
八岁的皇家子弟,正是接受皇位继承人教育的最佳“启蒙”时间。
朱棣想让姚广孝教给朱瞻基的,无非是驭人之道、军略政道而已。
姚广孝闻言叹息了一声,随即拿起案几上圆盘里的炒豆子丢进了嘴里,吧唧了两声突然说道“我记得......太子府上的皇孙还有汉王世子,今年应该是上宗学了吧?”
姚广孝突然间蹦出来一句话,给朱棣弄得都不知道该接什么是好了,朱棣只能皱着眉头点点头说道“嗯,前几日太子家的朱瞻墉、朱瞻墡还有汉王家的朱瞻坦刚进入宗学启蒙。
怎么,广孝你现在开始关心上朕的皇孙了?”
朱棣没有呼姚广孝以法号,显然是对姚广孝刚才的话语有些不满。
姚广孝倒是没有搭理朱棣,只是又拿起一颗炒黄豆子放在眼巴前儿故作高深的观察了一番。
而这回姚广孝也没有吃下那粒豆子,而是将手中的黄豆子放入了另一盘炒黑豆当中。
朱棣看着黑豆盘子里的一颗黄豆,又想了想姚广孝刚才的话,当即也是听明白了姚广孝的弦外之音。
朱棣也不说话,只是抓起一把黑豆子摆在案几上。而后顺势垒成一个小山堆儿的样子,然后拿起黑豆盘子里的那粒黄豆稳稳的摆放在黑豆堆儿上。
姚广孝睁开眯眯着的双眼,看似随意的端起茶杯小酌了一口。而后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开口低声言道“上位这是心意已决?”
朱棣闻言扭头看了一眼姚广孝,而后轻呼出一口气说道“好圣孙,大明可旺三代!”
“那就依上位的心思办吧,明日便让太孙前来鸡鸣寺寻我。”
“那你可莫要藏私,朕把太孙交与你去教导可是下定了决心的。”
“但有所知,莫敢私也。”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朱棣这才算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对身边侍候的小宦官说道“太孙呢?赶紧让着臭小子过来。”
“回主子的话,方才汉王殿下家的世子与太子府上的几位小皇孙发生了些争执。太孙说是去处理一下,免得扰了诸位长辈们的兴致。主子且放宽心,胡尚仪也与太孙一起前去了。”
“说笑,小孩子能有甚子的矛盾?无非是老二家的那个小王八蛋又骗了老大家的那几个傻小子,来来回回也就是这档子烂事。
你去把基儿给朕叫回来,然后告诉老二让他管好自己家的那个小王八蛋,待会开宴之时可别又整出来什么幺蛾子给咱宗亲丢脸。”
朱棣不屑的撇撇嘴,对那小宦官打了个手势便不再言语了。
说起来朱棣这大家长当的也是奇怪,明明看自己那两个骁勇善战的二儿子、三儿子非常顺眼,但是看老二、老三家的那几个小崽子确实不太顺眼。这横看竖看,都比不了朱瞻基这个嫡长孙。
可能顺应了那句老话吧,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虽说朱棣兄不是老太太,但是作为封建大家长对于这句话也是很适用的。
“朱瞻坦,老子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再敢骗朱瞻墡他们几个的画本,老子就把你吊在宣武门口示众。
还有啊,过两刻钟大父他老人家就要正式开宴了。宴席上少说话,别给咱们宗室子弟丢脸!”
此时的朱瞻基正在教训汉王家的不肖子朱瞻坦,摆出一副大哥的姿态好不嚣张。而朱瞻坦这小子跟他爹一点都不像,人家汉王爷虽说也不是甚子的好东西,不过人家行军打仗可真是一把好手。
汉王朱高煦为人虽说嚣张跋扈了点,不过可一点都不谄媚。
而朱瞻坦这小子光把他爹不是人的那出学来了,好东西可是一点都没学。
搞得现在朱瞻基就没把朱瞻坦当个人来看,准确的说这小子连灵长目都不算,顶多就是一犬科。
“嘿嘿,大哥教训的是。小弟日后再也不去赚那瞻坦弟弟与瞻墡弟弟的东西了,还请大哥放宽心。”朱瞻坦谄媚的一笑,然后搓搓受一脸卑鄙的贴在朱瞻基耳根子旁低声说道“不过小弟也是为了大哥好,大哥每日跟着大父学习、课业繁忙,而这几个小子却天天看话本、放纸鸢的,一点大哥的风范都没有诶。
小弟也是看在眼里,而急在心里。想着时刻鞭策一下这几个小东西,让他们多努力读书、学学大哥你哦。”
“诶?你妈了个巴子的,朱瞻坦你还敢挑拨离间?”朱瞻基闻言愣了两秒钟,他不敢相信朱瞻坦这个五岁的小王八蛋还敢挑拨他们的兄弟关系。
朱瞻基这刚想继续教训朱瞻坦这个小崽子,就被朱棣的贴身小宦官给打断了话语“太孙,主子召太孙前去。”
小宦官十分公瑾的行了一礼,而后对其余几个皇家子弟说道“主子还说了,让诸位皇孙们也快快回去,中秋夜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好,我这就回去。”朱瞻基点了点头,然后对胡善围打了手势说道“善围姐儿把我要的纸笔拿好,咱们赶快回大父身边吧。”
朱瞻基临走前还瞪了朱瞻坦一眼,然后小声说了句“明天去宗学的时候让先生给你讲讲战国策,尤其是秦相间赵王丹的故事,听完了之后好生的想一想自己最近说话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朱瞻基说完转身便走,一点都没给朱瞻坦追问的余地。
搞得朱瞻坦十分疑惑,不由得转身问他兄长朱瞻壑说道“二哥可知大哥这话儿是甚意思,为何突然让我去学那劳什子的战国策?”
朱瞻壑在朱棣的所有孙子当中排行老二,比起朱瞻坦也算是更加早熟的小王八蛋了。刚才朱瞻壑听朱瞻坦阴阳怪气的话就感觉不对劲,现在又听朱瞻基提起赵王丹这档子的典故也是立马便反应过来。
“大哥是叫你以后少说些挑拨离间的话,要是再敢搬弄兄弟关系,便要把你小子吊在宣武门上示众。”
朱瞻壑白了朱瞻坦一眼,他是有些看不上自己这个亲弟弟的。
相反,朱瞻壑这小王八蛋更佩服他大哥朱瞻基。
这厮每日勤于读书、练武,七岁的年纪(还不是穿越货)就能读懂不少儒家经义、还能尝试的写一写简单的诗句,已经是非常的不错了。
而朱瞻壑这么努力,还是因为朱瞻基这个穿越货给他们这些兄弟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要想在朱瞻基面前博取朱棣的欢心与注意,他朱瞻壑就只能更加的努力才是。
不过朱瞻壑越是努力,就越觉得朱瞻基这家伙是在有些太难以超越了。故而朱瞻壑对朱瞻基敬佩有加,时常以朱瞻基为榜样警醒自身。
而朱瞻基不会料到的是,朱瞻壑对于他的这种崇拜,日后也是能发挥大用的。
朱瞻基现在不管他那帮小王八蛋弟弟们是什么想法,他一心就想着如何应付朱棣那如潮水一般汹涌的圣眷。
朱棣的圣眷,你要是因势利导用好了就能平步青云。可你要是脑瓜子犯浑,或许就有可能翻车。
“大父!道衍大师!”朱瞻基紧赶慢赶的回到了朱棣身旁,一来就眼尖的看见了朱棣旁边那个黑色的身影。
“呵呵,这不是我们的太孙殿下嘛。”姚广孝呵呵一笑,神色中尽是对朱瞻基的审视。
“基儿快快改口吧,朕已经让咱们的道衍大师当你的恩师了!明日你起来便去鸡鸣寺,跟着道衍大师学些本事。”
“明白!”
看着朱瞻基毫不推辞的样子,姚广孝心中突然升起一丝考校的想法“太孙殿下明日想学些什么啊?经史子集、军政韬略都可以,毕竟光阴如金,咱们可不能浪费时间学些无用之事。”
“哦?既然道衍师傅问到这里,那弟子也就畅所欲言了。”朱瞻基这小子也是登鼻子上脸,直接就喊上姚广孝师傅了。
“弟子身为大父之孙、大明朝皇家子弟,自然要学些经世致用之道,好为大父分忧、为国朝分忧。
有言道枪杆子上出朝廷、钱匣子里管朝廷、粮袋子中保朝廷,这样说道衍师傅可知道弟子想要学些什么了吧?”
学些什么,无非是打仗、理财、屯田的策略而已。
姚广孝与朱棣闻言眼前俱是一亮,而后相视一笑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我说基儿啊,今天下午大父问你关于去北平的事情,你还支支吾吾、故作天真的回答问题,怎地现在广孝问你问你你就对答如流、有理有据了呢?”
朱棣这个老人精,自然看得出现在朱瞻基回答问题的状态与今日下午不一样。下午的朱瞻基只能说是个早熟的孩子,而现在足可以称得上天姿卓越了。
“嘿嘿,大父您可不要吓唬我啊。下午那是当着皇帝陛下与当朝国公们的面儿说话,而现在是当着我敬爱的大父与恩师的面儿说话,这言辞间的状态能一样嘛?”
“哈哈哈,你这臭小子还学会看人下菜碟了!”朱棣抚须大笑,神色间尽是得意。
而姚广孝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居然也是破天荒的伸出手拍了拍朱瞻基的脑袋,还十分满意的吟道“明月照金陵,天家王气生。有朝登堂日,真龙返燕云。”
真龙返燕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