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闻风丧胆如许年的断月湖,一夜之间,恢复平静。
只是,要想完全抹去人们心中怖根深种的阴影,恐怕非一朝一夕可成。
不过,若有胆大的打头来探个究竟,倒也用不了多长时日。
与姜赤缇嘱咐了几句后,凝水镜便一道影儿似的被我收回袖中,连带着照明的光星一并撤去。
出湖时,见欢特意先冒出头探了探。待确定四下无人后,我们才一举升起水障,跃出湖面。
落地之时,水障如泡破碎,细细水滴顺风飘在脸上,清凉爽冽。
青霄昧爽,不知哪位仙家用巧手织出了一段云纹白锦,铺在苍穹,自东方徐徐飞来。
“啊!”我展臂挺腰,将一夜疲累痛快地呼出。
来玉蝉湖两次都是夜黑风高之时,此时方看清四面全貌。
虽无花无杏,树秃路隐,满地枯黄更添苍凉之感,却也能从一水一木间遐想到杏花春雨之柔,蝉吟青杏之骄。
小慈半眯着眼,嚷道:“困死了,快招片云下来,我要回去睡觉。”
“可累着我的娘子了。”小墨笑颠笑颠地跑到小慈身后,两只爪子熟稔地给他的娇娘子捏肩。
我双手横抱于胸前,鄙夷地看着小墨,“啧啧啧,我说,你二甲光天化日之下也稍稍注意一点,这样多败坏风气。”
小墨当即瞪我一眼,手里动作略一停顿,“还不快招片云下来,我娘子想歇息了。”而后继续捏肩的动作。
我作势拱手一礼,学着店小二的腔调:“得嘞,小的这就给墨爷、慈爷招片儿云下来。”
语罢,祭出天水纱,招云而下。
“错。”小慈立即更正:“唤慈姐。”
小墨闻风而应:“既然如此,那我就吃吃亏,你也改唤我为墨哥罢。”
见欢也一本正经地插话:“想来也应唤我一声欢哥。”
我一甩白眼,脱口奚落:“都唤祖宗,成不?”恰好云至,我连忙躬身抬手,作出请的姿势,“请三位祖宗移驾。”
小墨扶小慈踏上云时也不忘占个嘴上便宜,颔首笑道:“倒也不错。”
见欢双肩一颤,窃笑难抑。
我最后一个跳上云,“莫贫,今晚我便带姜赤缇去寻谈问西,你们可要同行?”
小慈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了不了,我可经受不住生离死别的场面。”
不用问,小墨定然也不会去。
我只得将希望寄托于见欢,眼里充满期盼:“见欢,你随我同去罢。”
见欢毫不迟疑地答应:“让你独自去,我也放不下心。”
小慈一股子来了精神,赞同道:“是的见欢,你可要将她看牢了,免得又惹出祸事。”
我当即郑重其辞:“慈姐,请稍稍注意你的措辞。本甲冰雪聪明,足智多谋,且一向克己自律,更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何时惹出过祸事?你可莫要冤枉一只秉性纯良、天真无邪的好甲。”
“天下苍生需要你这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甲来拯救?慈姐眼下没气力与你过多掰扯,你且好自为之。”小慈说完又垂下了头,闭上眼睛,似在休憩。
果然,任凭我寻出诸多理由来反驳,小慈也不再搭腔半句。我一时无趣,只得悻悻作罢。
离地越来越远,玉蝉湖和杏林在我们脚下从炳如观火到五里雾迷,几不可见直至无影无踪。
登高远瞰与身当其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遥立高处有一览全貌之阔,但个中隐没之姿却难以明察。置身其间有识香聆音之妙,但暗影以掩之物皆无所遁形。
局外与局内之别亦是如此,局外之人能窥得全局,却难以改变一二。局内之人能运筹布画,却无法顾全所有。
伶伶秋风在耳畔掠过,我揉搓着袖角,略生感慨。
世间难有两全其美之事,所以,在某一时刻,某处境地,两情相悦显得尤为难得。
飞至天穹山上方时,天已透亮。
山中,千树梨霜掩曲径。自云上远远望去,整座山像是平地里生出的一个青白翡翠葫芦,遥遥可辨。再下沉几丈,山顶上,一粒秋黄隐约得见。
山里林间,寒意更甚。
我特意寻了个较为隐蔽之地落云,以免遇上族里长辈,少不了挨上一顿狠批,随之而来的必然又是禁足的惩戒。至于期限,我一度认为乃阿爹视当日心情而定,且不得驳回,否则期限加长。
处罚形式虽然简单,力度倒也不算太大,但对我来说却极为有效,总能因此收敛上好一阵子。
落地之后,小慈与小墨相扶而行,拖着疲乏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青阴白影之间。
我难得未趁机出言嘲笑,只因二甲方才险些在云端睡去,好在我和见欢眼疾手快地将之拉住,否则掉下云去都未可知。
我同见欢略作商议,决定今夜仍约老地方相见,时辰不变。
姜赤缇虽已离开断月湖,但因我是用蛮力将其带出,故而情咒并未解开。此事,乃离开断月湖后,姜赤缇在云上告知。
所以,若能了却尘愿解开情咒,固然是好,但若不能打破情咒,结果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事情的发展在我用凝水镜将姜赤缇带出断月湖时,便已非我与她可控。
如今木已成舟,收场之时,无论好坏,都只能姜赤缇独自承受。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谈问西尚未入土成泥。
一路上,生怕被阿爹撞见,我故意抄小道一绕再绕。一夜未归的后果,便是回寝洞都需鬼鬼祟祟,犹如做贼。
用去比平日多出一倍的工夫与脚程后,总算平安归洞。
躺上草榻时,我狠舒了一口气,不迭擂动的心终于缓下。
安枕之前,我又费力撑起,半坐榻上,而后从袖里拿出凝水镜,覆手一抹,一面看似寻常无异的美人镜,眨眼间,镜面铜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水域沉在镜底,无风无浪,深浅难测,纵使疾晃镜身,水域依旧不起风浪。
此时,在探不出深浅、亦量不出宽长的凝水镜里,除开看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只有一位身着喜服的姑娘,臂环双腿,面枕双膝,浮坐于水面。
镜中一派安静祥和,直令我不忍心扰其静寐。
默然片刻,我压着嗓子,试探地喊了声:“姜姑娘,睡了吗?”问完后我才反应过来,魂体并不需要睡觉,这句问候顿时显得多余且愚蠢。
不过,既已问出口,收回不得,我也绝然不会拆自己的台,遂而假意不察,待她作答。
姜赤缇闻声抬首,绰约一笑,“未曾入睡,倒是千樰姑娘明发不寐,这会儿定然分外渴睡,你且先入寝,搪搪疲才是要紧。”
我心头一热,笑道:“我困意尚浅,你可有想到谈先生而今会在何处?”
姜赤缇黯然垂眸,神情沮丧,“先生予我授课虽有一年之久,但我也只晓得先生三十七年前居住的那处小院,且他无故离去后就再未出现过,所以我也不知他如今何在,亦不敢确定他是否还在雁落城内,或是……早已去往别处。”说到后面,声音几近缥缈,好在周围足以安静,我才能听清其言。
如此回答,实属意料之中。
为不让姜赤缇万念俱灰,我只好行一行平生极不愿行之事,为之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添一把柴禾,“姜姑娘,你也莫太灰心。即便谈先生不在雁落城,凭之昔日名望,想来也不会太难寻。你不妨想想,暌违三十七载,当年难以出口之言,再见故思之时,可能一道。”
我说得理所当然,即便心知,或许一切都已在时光荏苒中化成一碰即碎的泡影。
姜赤缇抬眸仰望,“千樰姑娘,你是个好人。”
“姜姑娘,你也是好人,好人总会得到好报。”我如此回应。
姜赤缇郑重颔首,“对此,我深信不疑。”言辞恳挚,不带半丝慰藉之意。
我冲她一笑,而后覆掌于镜面上,良久,再拿开手时,又是一面再寻常不过的美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