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霜还是“会去”。
每当放假回去,傅奶奶总会来小卖部问傅也的情况,傅也什么也不肯跟她说,问什么都是好不让她担心,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只能从蒋霜这里打听。
蒋霜看着傅奶奶佝偻身形,笑着说傅也的确很好。
在那双希冀目光望着自己时,她会润色故事,说汽修店生意忙不过来,带傅也的是个老师傅,也是个好人,知道傅也有听障问题,对他有特别照顾,教东西时也比对其他人耐心,有时候加班干完活,还会带着他去吃宵夜,老师傅夸傅也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别人好几天上不了手,他可以,而且活儿还做得比别人好。
说这些时,蒋霜面不改色,有那么一瞬,她也相信了这个版本。事实是,她并不清楚,只是几次隔着马路望向汽修店时,他都是钻入车底的那个,而里面年纪大的,板着的脸麻木冷戾,年轻学徒在旁弓着背如鹌鹑般小心。
“我们阿也从小就很聪明,几岁的时候就老爱拆屋里的东西,什么都好奇,拆完还能给装回去。”傅奶奶抿唇腼腆笑了,眼角沟壑纵横。
傅奶奶过来越频繁,引起舅妈的注意,问过蒋霜是为什么事,蒋霜眨了下眼,说大概傅奶奶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舅妈说也是,平时也没个说话人。
傅也回去的次数不固定,店里生意忙时走不开,闲一点时候搭车回去,待的时间不长,过个夜第二天一早,搭乘最早的班车回县里。
夏天一过,天黑的早,傅也炒了两个菜,奶奶夹肉给他,让他多吃些,他干的是体力活,多吃肉,才有劲。
傅也埋头,剪成寸头的头发短短的,像冒出的青色胡茬。
饭吃到一半,奶奶比划着说,屋前那棵橘子树今年接的不错,过几天就能熟,问要不要带给他师傅,奶奶仍比划着道:“人家这么看重你,又对你这么好,我们不能只拿别人的,就是家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只希望他不会嫌弃。”
傅也回不用。
“怎么不用,听说他还带你吃喝,又那么照顾你,我们应该还礼。”
听说?
傅也抬头,后背往后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吖声,他抬手问:“听谁说的?”
“霜霜,陈家小卖部的外甥女,上次还给你送过衣服,她真是个好姑娘,从来不嫌我烦,轻声细语的,真乖。橘子熟了,也要给霜霜送一点。”
傅也眯着眼,看不出在想什么,只问还说了什么。
傅奶奶将蒋霜告诉她的说了一遍,在她的版本里,人人和善,关心世界和平社会进步,对残疾抱有怜悯却没有偏见,他得到很好的对待,受到器重的同时,也得到不错的照顾……手里那只塑料打火机来回地转,傅也垂着的眼睫,掩盖眼里多余的情绪。
屋前的橘子树是在傅也五六岁时种下的,傅父不喜欢种地,索性在土里种上果树一劳永逸,这几棵树也就一直这么长着。
到现在,繁茂枝叶里藏着青果,顶部已有变黄的,用不了多久,就该熟透了。
舅舅在工地做事,衣服上水泥点子跟泥巴污渍用洗衣机洗不干净,蒋霜拿到河边手洗,洒上洗衣粉,棒槌捶打过后,再搓衣板狠搓,污渍顽固,一时半会洗不干净。
一大盆,估摸着要洗到天黑。
蒋霜洗得仔细,来洗菜淘米的婶子已经提桶走人,渐渐的,就只剩她一个人。
河水冰凉,手指泛红发烫,倒没那么冷了,她不喜欢冬天,山里的冬天更阴冷,早上起来,水缸里都冻上一层冰。
冻疮每年都会长,瘙痒难忍,有时候还裂开口子,要拿煮熟萝卜反复烫。
四周安静,只剩洗衣服的“唰唰”声。
“嘭……”
一团黑影重重砸进放着洗干净衣服的洗衣盆里,蒋霜毫无防备被吓一跳,本能地惊呼一声,整个人失衡往后倒,慌乱中手撑地,才没有坐在湿透的石板上。
抬眼看去,河岸上站着瘦高身形,黑色外套,拉链拉到下颚,垂着的眼瞟她。
傅也听不到那声惊呼,但能看出她惊魂未定的神情,被冻得发白的脸,溅着洗衣服还来不及擦掉的水,停滞的眼神,胆子小的可以,傅也偏头扯了下唇角,尔后半蹲下身,手臂抵着膝盖,右手指了下刚丢下去的东西。
是一塑料口袋的橘子。
蒋霜又看向傅也,漆黑眼眸里,是不解。
这是给她送橘子?为什么?
傅也指向橘子的手指移向她,意思是给她,又指向他家的方向,简单地比划着手语,很快地,也不在乎她能不能看懂,似乎解释这么多已经耗光他的耐心。
但蒋霜大概读懂了。
橘子是傅奶奶送给她的,他只负责送过来。
蒋霜摆手,还是不太想要,傅也已经站起来,瞟她一眼,再没有多余手势,拔腿往村口走去。
她跟着站起来,人已经三两步走远了,她低头看了眼盆里的橘子,新鲜摘下的,还挂着叶子。
蹲久的腿发麻,蒋霜缓缓蹲下来,继续洗剩余的衣服。
衣服洗完,蒋霜提桶端盆往家里走,迎面撞上舅妈。
“哪里来的橘子?”舅妈瞥见盆里,随口问起。
蒋霜说傅奶奶给的。
舅妈点头也没说什么,挑拣了一个皮黄的,村子里邻里间送点东西很正常,再加上傅奶奶时常会来小卖部,没见着蒋霜,就问她什么时候放学回来。
蒋霜先将衣服晾上,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她进厨房烧火做饭,往灶膛里添柴火,火烧得很旺,火舌吞吐,发出噼里啪啦声响。
她脸上瞳孔里映着闪烁火光。
蒋霜剥开橘子皮,清新的气味溢出空气里,沾染到手指,她尝了一瓣,橘子汁水充沛,挺甜的。
她想起丢橘子给自己的傅也。
也是近黄昏,他后背是大片火烧云,山峦也被点燃似的,他顶着寸头,双手随意插进外套口袋里,目光炯炯,看到她吓一跳反应,很细微地扯着一边唇角,尔后看向天边,挺坏的样子。
那幅躯壳下,突然有了些血肉。
蒋霜有些出神地想。
再见到傅也,已经是一周后,有人上楼,蒋霜在桌子前做题,以为是陈阳回来,抬头,跟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沉冷冰凉,多少有些突然。
他抬了下下颚,算是打招呼。
蒋霜虽觉得不自然,但作为回应也点了下头。
陈阳跟在身后,知道她在家,喊了声姐,跟着笑道:“傅也哥,你上次见过的,我妈不知道傅也哥来玩,你可一定要帮我保密。”
舅妈有多讨厌傅也他们都清楚,也明确让陈阳不要跟他有往来,要是知道陈阳不仅没听,还把人带进家里,陈阳怎么也得挨顿打。
蒋霜木木点头。
陈阳带傅也进自己房间玩,房门正对着书桌,没关,傅也坐在床上,从蒋霜的视线,能瞥见斜支着的两条长腿,脚上踩的是双旧帆布鞋,干净的。
房间里传出陈阳的声音来,语气激动地展示他们以前玩过的藏品,像个小迷弟,要表明忠心,小时候那些过往他还记得,后来又开始谈篮球,一些外国球星名字,那都是蒋霜陌生的领域。
蒋霜也不是有意要偷听,房子不大,声音轻易就飘过来。
她努力让自己集中精力在最薄弱的物理题上,力学电学于她而言都是抽象难以理解的,她前期更倾向于死板记住模版去套,但题目是瞬息万变的,她没有弄懂其中逻辑,就很难拿到分。
笔尖划过纸张,细微的摩擦声。
陈阳从房间里走出来,边穿外套边问:“姐,我去前面拿些吃的回来,你有什么要吃的?”
“没有。”
“喝得呢?”
“不要。”
蒋霜翻过一页,回答干脆。
“姐,你真的很奇怪,我们班上女生都爱吃,就你零食不吃,可乐饮料不喝。”陈阳轻啧一声,双手撑上桌:“没想要的,我就自己给你拿了?”
“我真不要,你拿了我也不吃。”蒋霜抬头看他,无奈道。
“我去去就回来。”陈阳又转头跟出来的傅也说,让他等自己几分钟,拿点吃的就回来。
陈阳步履轻快踩着楼梯下去了。
傅也从屋里走出来,外面没什么坐的位置,他拉过蒋霜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椅子是建房时木匠用边角料做的,比正常的小一些也矮一些,傅也手长脚长,看着多少有些憋窘,但他很神情自然,往后一靠,单肩支在椅背上。
也许是等的无聊,他随手抽了几本看起来,其中有她刚做完的物理作业,他看书时的样子不见得多认真,垂着眼皮,更像是潦草扫过,漫不经心,可想上课时,也是这副样子,不太受老师待见。
蒋霜没办法忽视他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对照明显,她坐姿握笔的手势,都是好学生模版,规矩到有些刻板,写字时一笔一划,连稿纸都排列整齐,数学还算得心应手,她条理清晰地列着步骤。
四周安静。
从窗户看出去,是群山环伺,阻挡住向外探寻的目光。
陈阳过会儿回来,提着袋小零食跟饮料,一股脑地倒在桌上,拿这么多怎么也得被骂一顿,他没事人一样,推着零食让傅也跟蒋霜吃,他扯着脖子去看傅也看什么,笑说看书有什么意思,家里也就蒋霜一个人整天抱着书看。
傅也将书合上,放回位置,吃的没动,他坐了会儿就走了,陈阳挽留多玩一会也没留下人。
鬼使神差的,蒋霜拿回物理作业翻开,粗略看了遍,合上时才注意到,作业上有不属于她的笔迹,例图上她以为不确定,受力分析的箭头痕迹浅,但现在,多了几个深色痕迹的箭头,纠正了她的几个错误。
蒋霜按照新的受力分析,重新算了一遍。
得出的结果顺眼多了。
她呵出口气,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反倒生出些难以言说的惆怅。
“姐,物理你都做完了,借我抄抄。”陈阳作势就要来拿,被蒋霜用笔敲了下手背,她直接合上,放在他拿不到的角落。
蒋霜故意板着脸:“自己做,陈阳,你基础不好,再不多做点题就跟不上了。”
“我知道,再给我抄最后一次。”陈阳再次伸出手臂。
“不可以。”
手背再次被笔头敲了下。
蒋霜看起来铁面无私:“高考没得抄,你是要上大学的。”
陈阳满不在乎地嘟囔:“我自己什么样子我清楚,就不是上大学的料,姐,你会读书,你上就行了,我到之后赚钱养你,给你钱花。”
蒋霜喉咙如堵。
她清楚舅舅家是什么情况,欠的债舅舅虽然不让提,但她也明白供两个孩子上大学有多艰难,她其实能上完高中就已经很感激了。
“就你这屁大点什么工,先把物理做了。”蒋霜尽量不去想,凶巴巴的语气,就差摁头让陈阳给做了。
“姐,我说真的,如果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上,我希望是你。”陈阳望向她,眼神清澈,比河水干净。
蒋霜扯唇笑,酸涩从喉咙里洇出来:“说什么呢,我们都要上大学。”
“所以现在,把题给做了。”
陈阳哀嚎一声,一只手抓笔一只手抓脑袋,苦大仇深做题。
转眼,一个夜里突然降温,有那么些初冬的苗头,蒋霜开始穿袄子棉布鞋,浑身上下裹得严实,上学前傅奶奶突然过来,请她给傅也捎带棉衣过去,自上次在家里见面过后,她也碰见过傅也,两个人开始会打招呼,虽然也就是抬抬下巴跟点头,但傅也态度不再像之前冷淡疏远。因此,蒋霜答应得爽快。
衣服还是像以前一样送到汽修店,傅也仍穿着单衣,手指冻得泛青,有种瘦骨伶仃的单薄,他这个人不喜欢亏欠人情,通常会带她去吃碗面作为报答,她食量不大,刚开始硬撑,到后来面看起来越吃越多,实在撑不动,还剩下半碗。
浪费粮食是可耻的,这不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
蒋霜想休息下,腾出空间再吃点,但对面目光就那么盯着她,有种如芒刺背的感觉。
傅也早已吃完,斜乜着她,看她一筷子夹不了几根面递到嘴里,到后面筷子在面里戳着,不见夹一根面条,就知道她是吃不完了。
他鼻腔里溢出声轻哼,将她的面碗拨过来,将她剩下的面全倒进自己的碗里,握着筷子,埋头,三两下就清扫完毕。
抽纸擦嘴,拿钱买单,动作利落。
蒋霜怔愣了下。
那是她吃剩下的。
这之后,蒋霜会提前分出面条,傅也照单全收,他吃面速度快,连着面汤也一并喝掉,有种野蛮生长的野性。
两个人交流很少,次数多了,蒋霜也能看懂一些简短手语,比如“走了”、“笨”、“家里怎么样”,怎么回她也问过陈阳,陈阳好奇她怎么突然对手语感兴趣,她解释是傅奶奶让她给捎带东西给傅也。
陈阳睁眼:“那怎么不叫我带?”
蒋霜拿着书轻拍他脑袋:“平时放假找得到你人吗?”
“也是。”
陈阳摸摸鼻子,教她“很好”怎么比划。
白炽灯下,蒋霜学得不怎么样,动作生疏笨拙,跟傅也比差太多,他手指修长,分明的骨节里是蓬勃的力量感,打手语时,眼神过分专注。
偶尔,漆黑瞳孔里,也有熠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