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点时,陈阳溜回来,蒋霜才关上小卖部的窗,锁紧门窗,一块往家里走。
第二天一早,蒋霜先烧热水,沸腾的先灌进保温壶,剩下的倒入盆中,兑了凉水洗脸。舅妈熬夜起的比平时晚,呵欠连天,说年纪大了真不能熬夜,熬一晚都够呛。
说完,揭开锅,热腾腾蒸汽扑面,拿来挂面下进滚烫的汤里。
蒋霜叫陈阳起床,一家子坐上桌吃饭。
舅妈说昨天晚上丧事办得敷衍,席面抠搜就算了,连鞭炮也没花几个钱,几个儿子合伙竟办成这样,可见儿子多,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活着的时候没一个人愿意养,还指望他们死了尽孝?”舅舅道。
舅妈叹气,视线扫过陈阳。
嘴里的面条还没完全咀嚼,陈阳扯着嗓子给吞进去:“您别这样看我,我肯定不会这么没良心,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我姐呢。”
蒋霜正安静吃着碗里面条,闻言认真点头:“是的。”
舅舅欣慰笑笑。
舅妈道:“我们也不指望你们俩以后多出息,就只一点,别像傅家那儿子一样,成天打架斗殴,以后迟早是要进去的。”
村子里大多姓陈,姓傅的不多,是后面搬来的。舅妈提到傅家,蒋霜直接想到傅也。
“这才刚回来几天啊,就在晒场那边跟人打了一架,地上都是血,看着吓坏人,也是够浑的。”
陈阳皱眉,咬着牙:“傅也哥从不主动惹事,他要真动手就是那群人欠揍。”
早在蒋霜过来,陈阳就跟傅也认识,他小傅也两岁,小时候就喜欢跟着对方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傅也哥,后来傅也生病听不见声音,就很少出来,但陈阳还是三天两头跑去傅家,即便见不到人也没关系。
“你知道什么?他以前是怎么转去聋哑学校的,差点把人给打坏了,是他奶奶跑到别人家,又是送钱又是磕头才摆平,有这样的孩子,就是遭罪。这次转回来,你少跟他一起混。”
“那人更是该打,他……”陈阳下意识要辩解几句。
“陈阳!”舅妈的声音拔高,筷子一把拍在桌子上,“我说什么你听不进去,你也聋的是不是?”
陈阳不悦撇眉,知道三言两语也改变不了父母的偏见,也不再说了。
舅妈视线偏向蒋霜,语气缓和了点:“还有你,你以后也离这种人远一点,就算是一个村子的,看见了也不要打招呼。”
“好。”
蒋霜迟缓地点头。
舅舅道:“放心吧,我们家孩子都乖,跟那些孩子混不到一块去。”
“那也怕被带偏。”舅妈抄着碗里面条,嘟囔着,“身体有残疾,哪个知道心理会不会有残疾。”
陈阳烦不胜烦地抬头:“妈!”
舅妈回瞪一眼:“不说了,赶紧吃完把你作业写了。”
蒋霜埋头吃光面条,又将面汤喝干净,身体里的热浪阵阵,激出满头的热汗,吃完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碗筷,用锅里余温烧热的水洗碗。
白天舅妈守着小卖部,舅舅去给人帮忙修房子,蒋霜跟陈阳在家里补着作业,她的写完了,帮着陈阳写,还要模仿着他的字迹,她学了这么多年,对比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陈阳心浮气躁,写几页就丢开笔,问:“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傅也哥是个烂人?”
蒋霜抬头,眼里平静:“我不认识他。”
“也是,你来的时候,傅也哥已经去聋哑学校了,我这些年也没见过他。”陈阳叹气,“但傅也哥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
“你都很久没见过他了,人会变的。”
“他不会变!”陈阳语气笃定。
“姐,真的,你见过他就不会那么认为了。”陈阳趴在桌子上,神情认真,“我没跟你说过,傅也哥救过我的命。”
陈阳记得很清楚,也是夏天,他才六七岁,在河边玩石头,一群十几岁的男孩经过,连哄带骗的带他到深水处,他们让他从石头上跳下去,他怎么也不肯,喊着要回家时被人推进水里,要被淹死时是傅也救了他。
傅也当时也才八九岁。
陈阳口鼻里呛满水,上岸后,咳得面红耳赤,看见傅也将推他的人狠狠推搡了把,带着他走了。
“回家路上,傅也哥把我揍了顿,说下次再在河边见到我就揍死我。”
陈阳腼腆笑了下,那之后他的确也没去河里玩了,一半来自淹水的阴影,另一边来自傅也的拳头。
蒋霜停顿,想到夜晚那张神情漠然的脸、单薄的背影,没跟陈阳说自己已经见过了,她拍了下陈阳的肩膀,催促道:“快点写,我只帮你做完数学跟物理。”
“啊,姐,你再帮我做一门好不好?英语?”
“不好。”
“姐,我亲姐,帮帮小弟我吧。”陈阳戳着她的手臂,开始卖惨,“眼瞅着离开学没几天,写不完我就没学上,你忍心?”
蒋霜禁不住磨,抿唇忍笑,松口:“就再加一门,这是底线了。”
“大恩就不言谢了!”陈阳夸张地作了一揖。
晚上,蒋霜洗完躺在床上,熄了灯,一时半会没有睡意。
刚接回舅舅家时,蒋霜跟陈阳睡一个房间,舅舅搬了张旧床,铺上被褥床单,当天她梦见去世的父母,半夜哭醒,陈阳从自己床上爬起来,笨拙地给她擦掉眼泪,说没事的,姐我以后保护你。再大一些,就在这间房间里做一个隔断,她主动选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关掉灯,就只有黑暗。
那台破旧的风扇呼呼地转。
不知疲倦般。
蒋霜想到很早去世的父母,时间冲淡情感,她已渐渐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只剩下隐约的轮廓,记忆里,他们是很好的爸爸妈妈。
开学前几天,舅妈要回娘家一趟。
蒋霜听到舅妈跟舅舅说话,开学学费不够,舅妈想要回娘家借钱,舅舅抽着烟,沉默半晌道:“不用,钱不够我去借。”
“去哪借,能借的都已经借了个遍,孩子开学谁家不用钱?”
“你回去,爸不会给你好脸色。”
舅妈声音闷闷的:“那能怎么办,两孩子要上学。”
……
蒋霜主动要求看守小卖部。
她其实很喜欢这种感觉,让她感觉自己是有用的,并不只是一味地像蛀虫般,啃食着这个家,而是也做了点什么,即便微乎其微。
小卖部虽然不大,也算在“要塞”,村里人在地里干完活,扛着锄头回家都要路过,有时候会买上一包烟,盐或者酱油,心情不错时给家里小孩带个糖、辣条、方便面,但基本不会买水饮料,他们对自己一向苛责,不会多花钱。蒋霜话不多但会喊人,只说一句“要回去吃饭了吗?”,也会被夸嘴甜,村子小,虽然贫瘠,但人情味浓。
就这么坐一天,也会无聊,蒋霜作业已经做完,手臂撑着脑袋,抵抗着汹涌的睡意。
眼睫将垂未垂,似乎就一个眨眼空挡,眼前多了一个身影。
蒋霜猛地睁开眼,看清楚对方的脸,睡意一下子消弭。这次是黑色白边T恤,干净的,没有血迹,衣料被宽阔肩胛撑开,下摆却有些皱,短裤到膝盖……只是仓促一瞥。
没有了血腥味,是陌生的气息,以及淡淡的肥皂的洁净味道。
他身上有一股子压迫感,蒋霜忍不住绷直脊背。
傅也眼型狭长,眼底漆黑,视线落在她脸上,依然是抬手,手臂上,是刚结痂的伤口,像只爬行蜈蚣,他指向她身后的位置。
于是,蒋霜转身去拿烟。
似乎跟第一次一样,一个买烟,一个卖烟。
烟拿过来,傅也低着头,垂着眼睫,从窗台前盒子里挑拣,都是一些诸如棒棒糖的小零食。
小卖部外面的白炽灯是新换的,比里面要亮一些。
他朝内,面色阴影过重。
蒋霜等着他挑,他眼睫很长,垂着时,有种安静无害的错觉。
但舅妈说他经常打架斗殴,发起狠来是不要命的,十几岁时差点闹出人命来。
蒋霜有些出神。
傅也最后挑了一条口香糖,薄荷味的。
口香糖一块五,蒋霜抬手,竖起四根手指头:“一共四块钱。”
傅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抽出四张一块的放在窗口,伸手把烟跟口香糖拿走,走之前掀起眼皮,情绪很淡地看他一眼,蒋霜手指扣着桌边,莫名紧张,很快,傅也转身,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人一走,蒋霜绷紧的背放松下来。
她拿过钱,要打开抽屉放进去时,摸到了不一样的触感,仔细去看,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纸,像是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一角,纸上有字。
——少管闲事。
笔力很深,墨水洇出毛边,停笔的位置纸张被戳破。看得出来,写字时很用力。横撇竖捺,锋利落拓,透着股子无所谓的张狂劲,字如其人。
他看到创可贴,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蒋霜面红发烫,将纸张揉成一团。
她的确不该多管闲事,还只是一张创可贴,有些可笑,简直不知所谓。
他们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