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又一个暑假结束,蒋霜升高三。
学校将假期统一调整,每个星期只放周日,月假两天,随之更改的还有早晚自习的时间,黑板上单独空出一个位置,已经写上距离高考的倒计时。
以前觉得很遥远,转瞬就到了眼前。
苏芮咬着笔,忍不住感叹:“不敢想象,高考结束的那天我有多开心。”
前第一名从过道走来,敲了下蒋霜的桌面,道:“蒋霜,班主任叫你。”
蒋霜抬头合书,早有预料:“好。”
“什么事啊?”看着蒋霜走出教室,苏芮扭头好奇问。
前第一名迟疑一秒,平静道:“教辅书的事,蒋霜没写名字。”
“林老师。”
蒋霜敲了下办公室门,站姿规矩。
林老师点着下颚,叫她过去,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她先坐下,等她坐好,问:“怎么回事,我看这上面没你的名字,不准备买吗?”
摊在蒋霜面前的,是一份统计名单,学校推荐给高三的一整套的教辅书,让学生自愿购买。班上有一半人写了自己的名字,蒋霜没有。
蒋霜点头。
“169是有点贵,但这已经是学校能争取做大的优惠了,在外面都拿不到这个价格。”老师转动椅子,面对面的,双手交握。
已经到高三,仅靠学校指定的练习册已经远远不够用,这一套也是高三组老师仔细筛选过后定下来的,又争取到内部优惠,已经是最低价格了。
“林老师,我明白的。”蒋霜笑了下,低着头,“我不是嫌贵。”
老师或多或少知道她的情况,叹了口气:“蒋霜,老师对你是最放心的,你这个成绩,今年再努力拼博一年,肯定是可以考上一本的。”
“我会努力的。”
老师拧开保温瓶盖子,言辞恳切:“最后一年了,以前都熬过来了,关键时候可不能掉链。老师是真的建议你能买一套,回去跟家长好好说。”
“……”
到最后,蒋霜被说服,她想先跟舅妈说一下。
月假两天,蒋霜跟陈阳从学校里回去,经过小卖部,先跟舅妈打招呼,旁边坐着的二婶笑道:“眼瞅着都上高三了,没多久,你们家就要出两个大学生了。”
舅妈笑意复杂了些,说考不考得上还难说,转头让他们先回去,先煮饭,她买了条鱼,已经腌上了,让蒋霜先炖上,晚上舅舅也回来吃饭。
一家人难得凑齐。
舅舅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暑假,人被晒得焦黑,问两人学习紧不紧张。
陈阳迅速刨了口饭,说还行,就是现在时间安排得太没人性,一个星期放半天,吃个饭,就没什么时间打球了。
舅舅一巴掌拍他头上:“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球。”
“爸,这就是你狭隘了,打球有助于健硕体格,高考是场持久战,需要体力。”陈阳说得煞有介事。
“那
你跟我去工地,混个把月??[,什么肌肉都练出来了。”
“行啊,我愿意去,就看我妈同意不同意了。”
舅妈白他一眼,比任何语言都直接。
舅舅往蒋霜的碗里夹鱼:“多吃点鱼,对脑子好。”
蒋霜还想着辅导书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筷子握紧又放开,鼓足勇气叫了声舅妈。
舅妈偏过头看她,脸上带笑,问蒋霜还记不记得陈莉。
“记得。”蒋霜点头,两个人是初中同学,陈莉成绩一般,没考上高中,去读了技校,虽然是同班同学,但蒋霜跟她关系一般,没什么来往。
“我就记得是你是同学,她上个星期结婚了,嫁去镇上了,男方家里条件蛮好的,卖过地的,房子刚建,彩礼就给了五万,父母也年轻,往后生个孩子,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舅妈道。
舅舅问:“是街道上住着的刘家?”
“对,就那家。”
陈阳也认识陈莉,插过话:“这么早就结婚了?”
“早什么,遇到条件好的嫁了,总比挑挑拣拣剩下的好。”说着,又举了同村女孩的例子,年轻的时候仗着条件好这挑那挑的,到最后嫁了个二婚的男人,给别人当后妈。
“时代不一样了。”陈阳反驳道。
舅妈不耐烦地道:“什么时代,都是要结婚生孩子,你以后不结?你姐以后不结?读书读书,读到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酝酿很久的话哽在喉咙里,蒋霜笑得勉强,又咽了回去。
陈阳小声嘟囔:“不结也没什么。”
舅妈都懒得搭理他,转而问蒋霜:“霜霜,你刚才要说什么?”
蒋霜摇头,说没什么。
待在家里时间蒋霜也没闲着,舅妈最近腰疼,上了村里卫生院输液,她跟陈阳轮流着守小卖部,做完饭给送过去,但输了两天没见好,舅舅想着上市里去检查检查,舅妈怎么也不肯。
舅舅拧着眉:“你跟我犟什么?”
“是我不想去吗,家里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哪里来的闲钱?我姐一直催我还钱,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能怎么样,哪里来钱还给她。”
“等年底,我工地上钱一结就还给她。”
“到年底难道就她一家要钱吗?”
“……”
声音从二楼传出来,蒋霜佝着背从盆里拿衣服的动作顿了下,末了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将衣服抖开,一排排地挂在晾衣绳上。
教辅书的事蒋霜压根没提,回校跟班主任说不太想买,班主任看出她的窘迫,也没戳破,只说教辅书不买也无所谓,平时学习不能松懈。
从办公室出来,天灰扑扑的,快要下雨了。
转眼国庆长假。
各科布置的作业铺天盖地,各课代表在黑板上较劲儿样一条条罗列,底下哀鸿遍野,知道的是放七天,不知道还以为是个把月。对作业再不满,也被长假的喜悦压下去,
课铃一响,纷纷做鸟兽散去。
蒋霜假期生活很简单,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守小卖部以及刷题做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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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放假的缘故,有不少年轻人回村,小卖部生意好起来,蒋霜就在舅妈旁边打下手,找找零钱什么的,中间,一个斯文男人走过来,跟舅妈认识,先叫了声小婶婶。
“陈政,你也回来了。”
男人笑了下,余光瞥过旁边的蒋霜,道:“单位放假,过来看看噶公。”
“有孝心,看看,要买点什么?”舅妈问。
陈政瞟过后面,先要了一箱牛奶,两条烟,再加上松软的小蛋糕之类的零食,舅妈边摁着计算机算钱,边跟人聊天,说他买的多,又抹了零头。
蒋霜就在旁边,马尾扎得齐整,鬓角边碎发贴着脸,没她什么事的时候,她就低头写题,坐姿板正,眉眼秀气。
干干净净的,忍不住多看。
“蒋霜,我外甥女,”舅妈碰了碰蒋霜胳膊,让她叫人,“是湾子后孙爷爷的外孙,你得叫人陈政哥。”
小卖部前人来人往,舅妈没这么郑重介绍过。
蒋霜放下笔,乖乖叫人。
陈政推了下眼镜,斯斯文文,问:“你今年念高三?”
蒋霜不知道他是从来猜出来的,点头说是。
“蛮好的。”对方又笑了下。
蛮好的,蒋霜不知道好在哪里,对方也没再说,打过招呼后提上东西走了。
等人走后,舅妈对蒋霜朝人背后努努嘴:“陈政是县银行里上班,家里条件很好的。”
“看出来了。”毕竟一买就是几百块的东西。
蒋霜当时没多想,直到两天后陈政提着东西到舅舅家时,舅妈喊她给客人倒茶时才有点反应过来,对方不只是来看外公的。
没一会,舅妈留陈政在家里吃饭,说要去地里摘些菜,对蒋霜道:“霜霜,你们年轻人多聊聊,又什么不懂的题问你陈政哥,没准他知道。”
等舅妈走了,陈政笑道:“问题怕是不行,我离学校很久了,学的那点东西只怕早还给老师了,要不然还是出走走,我很久没回来过了。”
虽然没有明说,蒋霜心知肚明,这应该是场相亲,她想起舅妈跟自己提过的陈莉,可能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想通这一点,她还挺平静,没什么不好,只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停往下坠,是什么,她不清楚。
她听见自己说好。
村子里其实也没什么可走的,到处是农田,最后还是沿河走,一左一右,蒋霜低着头,踢着脚下石头。
陈政跟蒋霜说着村子里好像都没怎么变之类感叹的话,感觉到她挺拘谨,情绪也不高涨,大概也能猜到她应该是看出来点什么,索性就直接把话摊开,说是不是很反感这种事。
“还好。”一块石头被踢进河里,噗通一声就消失不见。
“我也像你这么大过,知道这种事有多反感,你不防就当成是认识一下,不是家里介
绍。”陈政停步,看她。
蒋霜抬头,与他对视:你好像这样过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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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过经验,但也不至于很多次,我平时工作还是挺忙的。”陈政笑容无奈,为自己辩解。
既然是相亲,难免提到自身情况,陈政今年二十六了,比蒋霜要大九岁,在银行上班,县里刚买了套房,还没装修,有辆几万块的代步车,有房有车,工作稳定,相貌端正,放在哪里都是抢手,他眼光也高,介绍过几次没成。
“大是比你大了点,但二十五六,也不算太老吧?”
陈政对蒋霜挺满意的,长得漂亮,干干净净的,听说成绩也不错,文化程度不低,文文弱弱也招人疼。
念完高中,正好成年。
陈政条件很好,蒋霜相信这是舅妈精挑细选的结果,以她这种条件,已经挺难得了,她连怨恨都怨恨不起来。
结婚生子,总要走到这一步,她只是早了些,男方家境殷实,不需要她出去上班挣钱,婚后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好一日三餐,打扫卫生,以后也算半个“城里人”,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不是吗?她已经是高攀了,是村里人见了都要说夸一句嫁得好不是吗?
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蒋霜脚步虚浮,耳朵里出现杂音,她看见陈政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她感觉自己像是溺水濒死的状态,水积到胸口,饱胀窒息,她竭力要将这种不适感咽下去,喉咙里又干又涩,怎么也吞不下去。
视线飘远,她看到个瘦高身影,眼里起着雾看得模糊,她没有一定要看清是谁,眼睛也并不聚焦,看那个身影,同样也看他身后的天,那么高,蓝得有些虚假。
直到眼神再次聚焦,对方已经走近,那张脸变得清晰,高耸眉骨下,单眼皮向下垂着,漆黑眼珠,恹恹地平视着前方。
陈政也看见他,先一步招手打招呼,她没想到两个还认识,蒋霜僵在原地,无处可躲。
“等我一下,跟朋友说几句。”陈政走过去。
蒋霜感觉到看过来的视线,脸像被火燎过,她低头,快要将脚下的帆布鞋盯穿。
陈政跟傅也碰到一块,就像其他男生见面一样,陈政掏出烟盒递给傅也一支,又拿出打火机,不同于廉价的塑料的,是一支金属壳的,摩擦过后,燃起一小簇蓝色的火焰。
烟被点燃,白雾袅袅。
陈政会一点手语,一边比划一边说出口,无非是一些见面的客套话。
蒋霜跟他们隔得不远,头依然埋得很低,耳边的碎发簌簌往下掉,她挽回耳后,没多久又掉下来,重复两次,碎发不受管束,她自暴自弃,再也懒得去管。
一直是陈政的声音,傅也那边悄无声息。
蒋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是什么表情……又是怎么看她的,耳朵里的杂音还没停,像电视烧坏发出的嘶嘶声。
“下次一起吃个饭。”陈政同时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蒋霜得以喘息。
也从她身边走过,擦过她的肩,卷起一小阵凉风,很快便了无踪迹。
蒋霜到这会儿才抬起头,看到傅也的背影,穿着黑色薄外套,单薄布料下,是嶙峋的肩胛,少年气,远没有成年男性体格健硕。
陈政靠过来,道:“他跟我有点亲戚,很小耳朵就聋了,被丢给了奶奶,就还挺可怜的。”
蒋霜没搭腔。
“再走走?”陈政伸手示意,还想继续聊下去。
远处,红日坠上山头,犹如一颗泛着油光的咸蛋黄,天快要黑了。
蒋霜看着,突兀地问:“结婚后,能让我上大学吗?”
静了几秒。
陈政笑:“结了婚还上什么学?”
是结婚,不是做慈善。
蒋霜也笑,说也是。
吃完晚饭,舅妈非要送陈政的车开出村口,夜里冷,她抱着手臂,嘱咐他路上慢点,村里里路不好,车难开着。
蒋霜在小卖部,做着未写完的作业,她出神地盯着,忽然觉得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没有了意义。
傅也再出现时舅妈还没回来,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他从暗处走来,两道视线对视,分外平静,他走到窗口前,下颚点了下,依然是来买烟。
蒋霜木木地去取,又木木地收钱,做这些时,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想。
傅也拿了烟,没直接走,舌头抵过上牙膛,面颊微凹,蒋霜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立刻移开了视线,低头握住笔,动作很用力,以至于指尖泛白,漆黑发顶对着他,无声的拒绝。
拒绝任何沟通,也拒绝任何视线,审判也好,悲悯也好,全都一并拒绝。
朋友之间,也是有界限的。
蒋霜听到离开的脚步声,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掉在她写的字上,墨迹被洇开,渐渐模糊掉,她吸了下鼻子,抹掉眼边的水迹。
舅妈送完人回来,脚步轻快,看见蒋霜,双手枕着窗口靠过来,笑着问:“霜霜,你觉得陈政怎么样?”
蒋霜平静道:“挺好的。”
“是吧,舅妈的眼光不差吧,他家里条件是真的好,以后生活不差的。”
蒋霜眉眼低垂,快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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