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妮莎吗?”
听见开门声,房间中央的男子转过身。寄宿着光明魔法的宝石镶嵌在华丽的灯座上,温和明亮的光芒充满房间。
看着名为“父亲”的男子年轻俊美的脸,迪妮莎低下了头。
“我回来了,父亲。”
“太晚了!”
充满气势的厉声叱喝在房间中反复回响,迪妮莎抬起头,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当初放走我的不正是父亲吗?可惜我做了很多父亲没想过的事情,不中用的半成品擅自搅局让您很头疼吧?”
披散着浓密的金发,如狮子般的男人无声的凝视着迪妮莎。
空气在压力下变得无比沉重,紧绷的神经难以感受时间的流动。
在气氛凝固到极致的时候,“金狮公爵”乌鲁塔尼亚徐徐开口。
“你还是那么幼稚,迪妮莎。”
沉重的脚步支撑着公爵高大的身躯,在迪妮莎面前停下后,乌鲁塔尼亚用手抬起迪妮莎的下巴。
“在我面前你始终藏不住你那卑微的好胜心,你对我的敌意将你的想法你的目的全部暴露。你在我面前就只是供我把玩的人偶,是为我产下下一代的机器。”
迪妮莎没有反抗的仰视着男子,嘴角讥讽的扬起。
“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父亲大人。”
乌鲁塔尼亚皱了皱眉,沉默的加大了手上的力量。
骨骼在挤压中发出令人难受的声响,迪妮莎笑容不变的与金狮公爵对视着,一直到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下。
“你这样子和你的母亲一样,这也是你难得能取悦我的地方。”
金狮公爵松开手,得到释放的迪妮莎脸上的痛苦一闪而过。
“你化妆了,迪妮莎。”金狮公爵拿出手绢仔细的擦掉流到手上的血迹,语气轻蔑的说着,“比起你原来的样子,稍微能提起我一些兴趣。”
“是吗?”迪妮莎微笑着回道,“有人说不适合我,我还担心了一阵。”
乌拉塔尼亚突然抬起头,不发一语的盯着迪妮莎。
“怎么了,父亲大人?有哪里不舒服吗?”迪妮莎关切的问道,“还是说您现在在想我在想什么呢?”
叠好手绢放在一旁的桌面,乌鲁塔尼亚走到沙发上坐下。用手在扶手上撑着头,乌鲁塔尼亚盯着自己的女儿,半眯起眼睛。
“走过来,脱掉你的衣服。”
头顶吊灯的形状宛如石蒜花,镶嵌在底座的宝石白皙圣洁,宛如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珍珠。
仰着头,迪妮莎仿佛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一丝不挂的身体如木偶般摆出提线人命令的姿势,身体的每一处都接受着冰冷的手和目光的审查。
迪妮莎没有丝毫的感觉,空荡荡的思考中什么也没有,这种事情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姑且还留着最后的清白。要我夸奖你吗,迪妮莎?”
迪妮莎无力的笑了笑:“并不是留着,只是还在而已。”
公爵站起身。
“啪!”迪妮莎倒在了一边。
公爵拿起桌上的丝巾擦干净手,再也没看迪妮莎一眼。
“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当你失去那仅有的一点价值时,就算提前,我也会去收取另一个果实。”
嘴边挂着血丝,迪妮莎轻蔑的摇了摇头。
“你真的做得到吗?和我不同,你的另一个果实有忠心的骑士守护。为什么不承认呢?躲到这种地方的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吧?”
乌鲁塔尼亚停下了动作,余光如刀子般瞥来。
“你有发现吗,迪妮莎?现在的你,就和你厌恶的那些人一样天真。你很擅长利用他们吧?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们有多可笑。”
“我们这样的人不好笑吗?”迪妮莎闭上眼轻声笑了出来,“想要挣脱命运的束缚,最后都成了命运的帮凶,我们都是一样的啊,父亲大人。”
“咚。”
乌鲁塔尼亚拿着丝绢的手拍在桌上,单调的声音后空气回归平静。
“穿好你的衣服,准备好了我会派人通知你。”
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迪妮莎被独自留在了房间。
一段时间后,房间门被再次打开。
身着淡蓝色裙装的少女出现在门前。
“有段时间没见了,迪妮莎小姐。”
迪妮莎笑着迎了上去。
“我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肯现身呢。”
“有一些事情耽误了。”
“是必要的事吗?”迪妮莎眯着眼睛问道。
“正如你所想,”少女回道,“是的,迪妮莎小姐。”
迪妮莎睁开眼,带着欣慰的微笑对少女说道:
“谢谢你,奥里莉安小姐。”
奥里莉安冷淡的笑了一声:“听到迪妮莎小姐的感谢,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你这种恶劣的性格该改一改了。”
奥里莉安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喜欢这种生离死别的气氛。”
片刻的沉默后,迪妮莎再次看向奥里莉安。
“奥里莉安小姐是来带我去见国王陛下的吧?能在路上和我说一说这里发生的事吗?”
“当然,”奥里莉安轻轻的笑了笑,“要是迪妮莎小姐想到了什么,我随时愿意做你的听众。”
“梦幻岛”玛格梅尔,诸神创世时的暂居之地。这座被称为“阿瓦隆”的高塔,正是曾经神祇们的休憩之所。高塔有百余层,中间有着三角形的空洞,由一个浮动的平台在阶层中移动。乘着三角形的平台,迪妮莎跟随奥里莉安上升到了高塔的顶层。
三角平台上升了数十层,其他的每一层都由一道蓝色的光幕封闭,到了顶层时,光幕从蓝色变为了紫色,数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在光幕后移动。
“这就是原本魔神大人的居所。”奥里莉安介绍道。
迪妮莎笑了笑:“现在却是凡人的观光地。”
“不只有凡人,”奥里莉安说道,“还有恶魔。”
奥里莉安踏入紫色光幕,身体如被浸入水面一般轻松穿过。
迪妮莎跟了上去。
“在被封入古代祭坛后,陛下就开始尝试着与金狮公爵谈判。两人有着不同的目的,但也都掌握着影响彼此计划的关键。”
行走在空旷的走廊中,两旁不时有奇形怪状的生物驻足观看。奥里莉安轻声的向迪妮莎说着。
“陛下需要的是‘盘蛇锁链’,父亲需要的......”迪妮莎停顿了片刻,“是信仰之力。”
奥里莉安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你们两姐妹,就是他收集信仰之力的关键。我的推测没有错吧?”
迪妮莎不置可否的沉默一笑。
“看到哪里的恶魔了吗?”奥里莉安停下脚步,看向远处一个肥胖且扭曲的怪物。
层层堆叠的脂肪盖住了四肢,身后是肥肉在地面摩擦出的,混合着黄色油脂的血迹。怪物的脑袋像是被重物砸过,四周凸起,脸中间深深的凹陷,五官残破得难以辨认。
“那是罗里安的教会主教撒马尔大人,他一边做着陛下在教会的内应,一边又用陛下提供的情报巩固自己在教会的地位。”奥里莉安收回视线,“雇佣强盗在教国边境绑架你的妹妹的,就是他。”
“想用爱丽莎控制父亲,教会高层大概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并不是不该知道的,”奥里莉安说道,“金狮公爵的研究一直是教皇在背后支撑。魔族的预言、魔神的分裂和魔王重生,这些都是教皇和一部分教会高层所知道。不过教会高层并不知道金狮公爵的研究,他们一直以为这位‘教外传教者’只是个处刑场的看守。只有前代教皇知道,公爵的研究是如何让人拥有神的力量,真正的实现永生不死。”
“拥有无上权力的人,都会醉心于永生不死吗?”迪妮莎哼笑了一声,“可惜这位教皇冕下到死都不知道,父亲早有了永葆青春的方法。”
“是不是就和得到了权力会寻求永生一样,得到了永生的人,也只会对力量感兴趣?”
面对奥里莉安的提问,迪妮莎轻轻摇头:“父亲对力量的渴望和永生无关,永生只是副产物。那个人,生来就是怪物。”
高塔的阶层回廊曲折,两人路过的房间不计其数。迪妮莎一路见到了各种被欲望扭曲的恶魔、无法腐烂的死尸,以及才被附身不久,正在承受转化痛苦的普通人。
奥里莉安一边不急不慢的执行着引路的职责,一边向迪妮莎叙述罗里安王国不为人知的变故。
罗里安国王阿拉斯泰尔与金狮公爵在短暂的接触后,很快确定了合作。
为了力量能献祭家人的人,为了拯救全人类不惜将全人类变成行尸走肉的人,两个截然相反却又有共通之处的人,连一次对彼此的试探都没有,就如同交托了无比的信任,开始了毫无间隙的合作。
公爵的计划早已到达了最终阶段。“生命女神”神殿的解放,信仰的复苏,再次充沛的“神性”引导着上一代“生命女神”罗里安的史黛拉王后,重新打开“梦幻岛”的通道。
成熟的魔王石有着驾驭零界魔力的能力,这样的能力在处于零界的“梦幻岛”几乎等同不败之力。
靠着从零界吸收的能量,金狮公爵轻松的打败了原本盘踞在这里的恶魔,重启了制造天使的工厂,甚至解开了魔神居所的封印。
杰拉特也是在这个时候被金狮公爵找回。
经过一段时间的寻找,公爵大人和国王陛下在这一层找到了魔神大人沉睡之处。
这就是分裂的魔神的一部分,属于零界的部分。
这几乎是国王陛下计划达成的最后一步,在这个时候金狮公爵如约交出了盘蛇锁链,国王陛下也只是和约定的一样,用锁链将沉睡的魔神之体与自己系在一起。
经过长久的调整后,国王陛下获得了魔神级别的精神控制能力。
在实验了几只恶魔后,陛下将第一个“向新世界改变”的目标放在了自己长居数十年的土地。
“看样子,效果很不错吧?”迪妮莎想象了那一夜王都的情况,嘴角讽刺的扬起,“照这个速度,毁灭全人类也用不了多久。”
“没有那么简单。”奥里莉安说道,“毕竟只是掌控零界的魔神残体,就算是神力也无法超出零界之外。要控制现世的对象必须先在零界找到对应的映射,这一点很难做到。”
“解决的办法呢?”
“先在现世为对象做好标记。”奥里莉安停了停,视线扫向四周,压低声音,“灵种,就是标记。”
迪妮莎眉头蹙紧了一瞬。
奥里莉安正视着前方,语气随意的说道:
“那家伙的佣兵团很危险。”
“奥里莉安小姐,你应该已经......”
“刚才耽误的时间。”奥里莉安打断了她。
迪妮莎没再说话。
长廊的尽头不再是仿佛轮回的拐角,而是一个宽敞厚重的大门。门外一名金发的青年靠着墙等候。
看到两人走近后,青年迎了上来。
“辛苦了,奥里莉安。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奥里莉安仿佛没看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将手搭在门上,奥里莉安才微微偏头。
“迪妮莎小姐是我的朋友,我有义务把她送到最后。”
迪妮莎对着金发青年,礼貌的点点头。
“杰拉特先生再遇到杰罗的时候,请代我向他问好。”
“没必要,”青年不屑的笑了笑,“那家伙已经死了。”
“你会再见到他的。”
说完后,没在意对方的反应,迪妮莎跟随着奥里莉安消失在门后。
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这似乎是哲学家才会思考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迪妮莎。
自己并不是人类,但是和人类并没有不同——小时候迪妮莎是这样认为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认知的扩大,迪妮莎越发明白了自己的异常。
拥有非同寻常的力量,能够完成普通人难以完成的事情,这样的人虽然稀少,但他们仍是人类。真正的“异常”是指的有着不同的生理或者心理,与一般人在行为和思想上有极大不同。
和能做什么无关,关键是想要做什么。
就像是“沉迷于杀人的无差别杀人魔”、“喜欢进食同类并痴迷于特殊味道的食人魔”、“用有预告的偷盗来满足自我表现欲望的怪盗”,这些都是因为他们本身心理异常,而成为越发不同于常人的异类。
迪妮莎也是异类。
自从仇恨能让她看透人心后,她就对这样强烈的情感波动换取的自身的安全感产生了依赖。她开始有计划的去让别人仇视自己,用他人对自己的仇恨来控制他人。
即便她知道这样的行为会让她更加扭曲,但是她没有选择,因为从有思考能力的开始,她就生活在仇恨之中。
“好久不见了,国王陛下。”
巨大的房间中央是高耸的紫色水晶。水晶中仿佛雕像的女神闭目沉睡着,安稳的表情仿佛超脱了尘世的一切烦恼。
昔日的罗里安国王倾倒在简陋的座椅上,缠绕手臂的锁链另一头绑在水晶的末端。国王陛下同样闭着双眼,没有丝毫动作。不过深陷的脸颊、干枯的四肢、没有起伏的胸口,让他比起沉睡看起来更像是永眠。
而连在锁链的手臂上,像是雨后冒出的菌类,密密麻麻长着无数细小的眼睛。
作为迪妮莎问候的回应,无数眼睛一齐盯向了她。
“材料已经集齐了,乌鲁塔尼亚。开始仪式吧。”
头脑中响彻雷鸣般的巨响,细小的眼睛全部转向另一个方向。
银白的光芒如呼吸般,闪烁的亮起,一排长方形仿佛容器般巨大的鲜红花苞沐浴在银色光芒中。
金狮公爵身着宽松的睡衣,站在一朵半透明的花苞旁。
花苞之中,一个女性纤细婀娜的身影隐约可见。
——她还活着。
看着女性与萦绕四周的银色光芒相同的脉动,迪妮莎心中的跃动冲散了对之后事情的抗拒。
“你应该知道吧,迪妮莎。”金狮公爵伸出手触碰着花苞通透的薄壁,“这就是你和爱丽莎的母亲。”
迪妮莎被牵引着,朝着花苞走去。
“接下来你就要和她一样,完成你们被我赋予的使命。”
公爵的话没能引开迪妮莎的视线,她继续注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躯体。
对于迪妮莎而言,使命还是目的都不存在。
她所思考的并不是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往哪个目的地,她没有能力思考这些,她还在寻找着自己的起点。
“虽然你只是个半成品,但是魔王石已经成熟,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为我产下魔王,你会记住你的。为此,你应该感谢你的妹妹,那位让你魔王石成熟的,叫做优利卡的妹妹。”
父亲大人似乎还在说什么,迪妮莎没能听见。她触碰到了禁锢着母亲的监牢,然而指尖感受到的并非是预想中的冰冷,而是如怀抱般的温暖。
这份温暖似乎在向她传达着什么。
闭上眼,迪妮莎的困惑有了答案。
自己的存在是什么?
是异类。
能够从仇恨中解放,消除自己仇恨的方式,只有一个——
“掌管所有情感的创世神,情与欲的主人,你的仇恨已经被我掌控。不想被我吞食,就来吞食我的情感,于我的身体降临!”
耀眼的银色光芒突然绽放,在目不能视的强光中,迪妮莎感觉到触碰的花苞壁传来轻微的颤抖。
更加温柔的脉动贴近,血脉相融的感动从相互接触的指尖涌来。
迪妮莎欣喜的握住了对方的手,两人之间的障壁在这一刻消失。
笼罩整个空间的银光退却时,仿佛重合的镜面,迪妮莎的身影与从花苞中脱出的身影相互重合。
沉重的一声闷响,失去意识的迪妮莎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