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过的豆子,被装在绑着绳索的木桶里降了下来。
这就是魔堕者的食物。
艾莉抬起头就能看到年迈的净化者在高墙之上紧盯着她。
“真是讨厌啊......”
她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而艾莉无法让他的担忧成为现实却是她烦闷的源头。
——她似乎只能吓唬吓唬人,实际上什么也做不到。
别说影响裂缝了,她的魔法对魔兽都没有丝毫作用。来到这里之后,她除了一遍又一遍的辜负其他人的期待,做过的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让濒死的人在幻境中毫无痛苦的死去。
然而,这却是最毒的毒药。
在无休止的战斗中,魔堕者们早已对生与死麻木。他们战斗的原因只是他们一直是这样做的,他们刚来的时候是被别的人保护,那些别的人倒下后就轮到他们来保护其他人。
他们只是这不断运转的机器中不起眼的齿轮,随时可被替换,不存在丝毫价值。他们的工作只是为维持丝毫喘息的空隙,他们的死亡则是机器的吞食的原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幻境魔法对他们而言便成了唤醒残余人性的救赎。
如果死亡不再痛苦,又有谁愿意继续承受生的折磨?
经历了太多失望,这里的魔堕者们早就不再相信希望。艾莉所宣扬的解放在他们眼中不如她魔法制造的解脱更为实用。
就是因为那一次击退魔兽之后,艾莉于心不忍的让一位重伤者在幻境中满足的死去,尸体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属于这个昏暗地底的,更有光彩,更像是活人的表情。
“那就是幸福啊......”
魔堕者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早被遗忘的感情。
这之后,对抗魔兽的伤亡数持续上升。其他魔堕者们对此心知肚明。
当艾莉意识到自己就是原因的时候已为时已晚。
一名少年魔堕者拿着生了锈的尖刺走到艾莉面前,没有任何表情将尖刺扎入自己的脖子,拔出来,再扎入,再拔出来,再扎入。
艾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项圈之上的脖颈在冒着泡的污血中变得血肉模糊,滚烫的血溅在脸上艾莉都毫无知觉,她只是盯着少年的嘴唇。他想要发出声音,却无法发出声音,艾莉却如听到了神的启示般确信,他在祈求她对他施展魔法。
然而他等不到艾莉的魔法,死神就先带走了他。
没有人责怪艾莉,亚历克斯甚至还可笑的安慰了她。
净化者带走了少年的尸体。艾莉记得这孩子的名字,他有着这里最活泼明亮的眼睛,拥有着能控制飞鸟的能力——艾莉想象不出这样的能力能做成怎样的“灵器”,但显然这孩子更适合在树林环绕的花丛中与鸟儿嬉戏,而不是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艾莉,豆子。”
短短几日,亚历克斯已经从之前的贵族公子变成了流浪汉模样。小麦色的马尾沾满土灰看上去和石壁没什么区别,身上的衣物被磨得到处是破洞,一张脸就只剩眼睛看起来还干净。
他将装满豆子的石碗递给艾莉,声音干哑得像是被困在沙漠的旅人。
艾莉当然知道是豆子,除了豆子她也不指望这个自称哥哥的男子能拿出其他东西。
不过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刁难他,她只是默默的接过石碗,想了想后,对着男子点了点头当作感谢。
这些事情艾莉并不是不能自己去做。木桶边上,井然有序的围着取食的魔堕者。大家没有什么顺序可言,却在沉默之中模仿出类似俨然有序的气氛。代替艾莉前来的亚历克斯很容易能打到豆子,诸如此类的行为也成了他展现自身价值的方式。
艾莉不会再责备亚历克斯什么。这里每个人的遭遇都值得同情,欺压和排挤在这里不会存在,厌恶和憎恨的情感在此处都显得奢侈。
艾莉清晰的感觉到,活着的自己在高墙另一侧就已死去,存在于此处的,只是一个在痛苦中洗净罪恶的灵魂。
——自己正在被“净化”,死亡才是唯一的救赎。
“开什么玩笑?”
艾莉一边用手将豆子赶进嘴中,一边盯着高墙上注视着自己的那位老人。
——憎恨和厌恶才是应该的。
这难吃的食物,这缺乏光照的环境,这仅有木盆大小却是唯一水源的水潭,这破烂的武器,这像是昆虫一样的住处,这无休止的战斗,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令人憎恨。
应该憎恨将他们抓进来的人,应该憎恨在他们脖子上戴上项圈的人,应该憎恨对他们见死不救还要亵渎死者遗体的人。
——还应该憎恨承诺了他们希望又加速他们死亡的自己。
艾莉咬到一颗藏在豆子中的石子,坚硬的触感令她牙疼得眼泪差点出来。
“嘡、嘡、嘡!”敲打铁毡的声音蓦然响起。
没有感觉意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状况。片刻的安宁之后,就连身体也预感到——是该来的时候了。
亚历克斯几口吃完了碗里的豆子,站起身望向漆黑的甬道。
如果是之前艾莉还会嘲笑他,“你这个样子能做到什么”。但能战斗的魔堕者接连死去,照这个速度需要亚历克斯上场的时间也不远了。
“只是小型吗?”
亚历克斯松了口气。
从裂缝中出现的魔兽种类太多,没有人有闲心为他们命名。魔堕者们只是按照出现的魔兽的体型,将它们区分为大型、中型、小型。大型能将整个甬道填满,中型也有普通房屋大小,小型基本与成年人体型等同。
艾莉顺着亚历克斯的视线看去,甬道中走出了数只双足直立,手臂垂到地上,像是猿猴般的生物。
出了甬道,火光映在这群生物的臂膀上,一排排如鱼骨排列的眼睛倒映出邪恶的光芒。
这种手臂长满了眼睛的魔兽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它们行动迅速,力大无穷,手臂能够如蜥蜴舌头那样伸长弹射,自身还会释放腐蚀性的毒气。
但就是这种每一只都等同一个中队士兵作战能力的魔兽,却是裂缝中最常见,也是最弱小的生物。
不过这也是艾莉等候已久的时机。
“迪埃尔,我想要试试。”
艾莉放下剩了半碗的豆子,站起身向已经持着双手剑构筑起防线的疤脸男说道。
迪埃尔沉默的让出条路,身边的其他战士也跟着退到两边。
艾莉深吸口气,走了过去。
战士们的身上满是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在他们高大的身形下,走在正中的艾莉显得佝偻而又矮小。
魔兽同样发现了她,手臂上的眼睛一齐转了过来。
魔兽停下了脚步,艾莉下意识的跟着停了下来。
【有我在,就没有担心的必要。】
【交给我吧。】
自己的声音像是鬼魂般在耳边回响,当时的情景再次出现在脑海。
她将眼睛藏在刘海后,稍微闭了闭眼。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现在你才是这里最重要的人。
——要成为他们的希望,就像一开始承诺的那样。
就这样,在谁也看不到表情的安全位置,艾莉藏起了自己的胆怯,藏起了对失败的恐惧,重新迈开脚步。
“纯粹幕布。”
在另一层的知觉中,艾莉睁开了眼。
黑色幕布替代了世界的光芒,艾莉的眼中倒映出零星光明。
这是想象中的世界,亦是意识同调之后的迷惑了五感的真实世界。
世界是由什么构成?普通魔法师会回答是魔素,空间魔法师的答案是基本粒子,而幻境魔法师,则会说一堆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然后告诉你,这个世界是想象出来的。
在幻境魔法师代代相传的神话中,世界只是一头远古巨龙的梦境。世界的一切都只是虚幻,都是巨龙在梦中的想象。
梦是荒诞并且无序的,因此世界本身也便是荒诞混乱。诸事万物因为自身便存在其中自然无法察觉,就连他们的思维本身也是梦境的一部分。
幻境魔法研究的却是如何在这场梦境中保持清醒,并在这荒诞无序的世界中寻求秩序。
若要分类的话,幻境魔法显而易见应该分为精神魔法。但幻境魔法的极致却是用幻想改变现实。
只用思考便可以干扰法则,只靠意志就能改变因果律。这样的魔法未免太不合理,但艾莉所接触到的幻境魔法确实如此,那位风仙道骨的老师奥尔达斯在她眼中便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思考具有粘黏性,这便是幻境魔法的基础。思维并不是单纯的个体的行为,智慧生物在进行思考的同时会对周围释放出的不可感知的信号,这种信号能够干扰其他生物的思考——有时这叫做默契,有时这称为共鸣,还有时候这就是思维的传递。
思维就像是流动的胶体,只要这发出信号的思维足够强烈,便可以影响到周围的思维;而如果是数量众多的思维被同调成一个强烈的思维,这个思维甚至能使“巨龙的梦境”与其共鸣。
改变现实也并非不可能。
大部分幻境魔法所做的,都在于增大思维的影响能力,并加强同调的可能。这其中就涉及到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支持强大的思维所需要的强烈情感,以及入侵同调目标的切入口。
后者很容易找到。只要利用魔法找出感官集中的“注意力”,就能从这些入口侵入;如果能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同样能从产生了“注意力”的触感侵入;就算对方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力,摒除感官的注意,只要引发丝毫情感的共鸣,也就能从情感侵入。寻找“注意力”是幻境魔法师的基本功,艾莉也不例外,然而协调情感的共鸣却是艾莉遭遇的瓶颈。
正是因为已经成了这样子的性格,艾莉无法产生强烈的情感,更无法去理解他人的情感,因此艾莉始终无法做到用情感切入,擅长的幻境魔法也都是隐藏自己这一类。
——毕竟从小,自己就像是变色龙一样躲藏在人群中。
怠惰并且怯懦,不敢站在最前也不愿意落在最后,只会呆在安全的位置,比起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和危险,还是切断欲求更简单。艾莉就是这样靠着安稳才活到现在的少女。
曾经有过的个性早已在对麻烦和困难的恐惧中消磨殆尽,在这具身体中居住的灵魂是个毫无特点,完全不吸引人,就像是一盘放得太久失去了所有味道的干草,大概只有饿急了的牲畜才会喜欢。
——不,还有那只为了纠正梦境而存在的绿色的龙。
没有办法在幻境魔法上取得进步,无法战胜梦境中的怪物,总有一天会被翡翠之龙吃掉。从结果上来看,自己从很早以前就和这些被抓来的魔堕者一样了——没有办法熟睡,片刻的安眠都会在梦中遭遇怪物,只能干等着无法战胜的巨龙在某一天来吞食自己。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荒诞无序,睡眠的时间已经被剥夺,现在连醒着也要战斗吗?
“稍微有点不甘心呢......”
身为幻境的主宰者,巨龙之梦中唯一能够清醒的人,也是唯一有权利指正不合理,为世界带来公正之人。
“——就让我来找出你们的秩序吧。”
刘海无法遮掩双眼的光芒,翠绿的魔力如繁星聚集在艾莉双眸。
如陈旧的铁锈般,泛黄的光点散落在漆黑幕布之中。
这些便是魔兽的“注意力”。虽然繁乱,却比那些大型魔兽的更好掌控。
——至少“纯粹幕布”还在持续之中。
这是扰乱认知的魔法,用漆黑的想象干扰目标的五感,并从中找到能传递更多思维的切入点。
在之前的战斗,艾莉同样试过施展“纯粹幕布”。然而如此单纯的思维都无法对那些巨大魔兽造成影响,更不用说其他更加复杂的幻境魔法。
有了“纯粹幕布”的基础后,艾莉才有了施展画笔的背景。
——这种程度的敌人,自己终于有可以施展的空间了吗?
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艾莉的嘴边无力的扯开笑容。
然而喜悦在这片幕布中是属于杂质的情感,很快便从艾莉的感知中消散。她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疑惑与杀戮的冲动。
有一只魔兽动了,将双臂在地面伸长。虽然无法获得触感,但反馈而来的肢体形状应该能给它带来地面的反馈。
泛黄的光点在伸长的手臂上移动,只要艾莉愿意,随时能够从此侵入到魔兽的思维。
但这并不是她的目的,如果是为了杀死它们,她有更简单的方法。
其他魔兽也采用了类似的做法,最开始那只似乎已经理解了自己的处境,他收回了手臂,无数眼睛露出思索的光彩。
艾莉知道这些魔兽智能并不低,在它发动攻击之前,艾莉就通过魔法觉察到它的想法。朝着自己横扫来的手臂被她狼狈的躲过,魔兽收回手臂后又停了下来。
——它知道自己没有击中,正在思考更有效的攻击方式。
艾莉察觉到了它的变化。战斗让魔兽兴奋了起来,它的思维正逐渐被一种单纯的情感所取代。
这就是艾莉等待的时刻。
但还是不够,她还需要再做点什么。
手从怀里摸出藏起来的小刀,虽然同这里的其他武器一样毫无锋利可言,但艾莉知道已经足够了。
她需要的并不是用来砍杀伤敌,而是为了在这片幻境中制造一点点的真实。
漆黑的世界中,一抹红色凭空显现。
血红凝成液体,在幕布上滴落。气味和这点滴颜色的辨识被艾莉从幻境中释放。
正如她所期待的,血腥令暴虐的情绪在思维的传递中扩散。
魔兽们的手臂如急速生长的根须朝艾莉缠来。
全身瞬间被根须包裹,幕布消退,火把照亮的地底再次显现。
艾莉眼中是魔堕者们被惊恐取代的麻木眼神,她表情扭曲的笑了一下,从根须的纠缠中漏出最后的声音:
“可以不要动吗?稍微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