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轻风,布莱尔出现在飘飞的纱帘后。
正在梳理文件的迪妮莎被吓了一跳。
“你们都喜欢从窗子进来吗?”
“抱歉,迪妮莎小姐。我必须避开多余的眼线。”
迪妮莎半搭下眼皮叹了口气:“一来就道歉。这种地方倒是扮演得挺像。”
轻薄的纱帘随风覆在布莱尔的脸上,勾勒出的轮廓仿若人脸的模具。
“而且,天都黑了还擅闯淑女的闺房,你们做事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布莱尔想了想,的确觉得不妥,又想到弟弟拜托自己的事,心里顿时被麻烦填满。
——真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啊......
“我有事想拜托你,迪妮莎小姐。”
扯开纱帘,布莱尔向着坐在书桌后的金发大小姐走去。没有偏头,余光已将房间的布置尽收眼底。
“胧,在你这儿吧?”
“刚说完想拜托别人,就用上质问的语气,这位先生是不懂拜托人的礼仪吗?”
看到大小姐微微眯起的眼睛,布莱尔心里一阵纠结。
“不用叫我先生,”布莱尔犹豫了片刻后,摘下面具,“我是布莱尔·巴德里克,我弟弟说过迪妮莎小姐是可以信赖的人,所以我才来这里拜托你。”
“但是你本人并不信任我,是吧?”
“我想要信任你,迪妮莎小姐。所以我才将胧传送到这里。我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判断。”
“明智的判断吗?”迪妮莎用手托着下巴,轻轻一笑,“你知道吗,布莱尔先生?”
金发从肩膀上搭下,迪妮莎撑着书桌站了起来。
“和那家伙一起的时候,我总会忘掉他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天才哥哥。本以为你们会是天差地别的两兄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
“不仅长相,”在明亮的魔法灯下,迪妮莎的眼中凝着散不开的光,“连这孤注一掷的本性也是如此。”
被如此夺目的视线盯着,布莱尔的思绪却不可思议的飘到了别的地方。
——杰罗和面前的这位大小姐,一定有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羁绊。
杰罗被她这样的看着时,会在想什么呢?布莱尔悄悄的扬起嘴角。
“我不知道杰罗是怎么想的,但对我来说,没有孤注一掷的说法。我所做的,必然是正确的。”
“嗯......的确是两兄弟~”
迪妮莎乖巧的笑了起来,明亮的笑容令布莱尔感觉眼前一晃。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的。
不过,这样毫无阴霾的笑容,或许就是弟弟信任的依据吧。
“那个孩子的话,已经被领走了哦~”
稍微停顿之后,迪妮莎这样说道。
布莱尔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但和迪妮莎实际接触后,对方这样的做法就令他有了些疑惑。
——面前这位女子,不可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将胧传送到这里。
没等他说话,迪妮莎就继续说道:“事情的经过我从胧的口中都问过了,兴许你是想要保护她,但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布莱尔蹙起了眉:“你说的经过,是包括胧被无视,被虐待的那些?”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归宿,外人没有权利评头论足。”
自己选择的?布莱尔想起塞西莉亚口中被视为玩物的少女,内心的不快迅速将耐心消磨殆尽。
“没有人会在自己的意识下做出那样的选择,无论是谁都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这只是从你的常理出发,依据你所知的情况得出的结论。”迪妮莎快速的否定道,“不觉得太武断了吗?”
“这就是你的结论吗?”布莱尔的声音瞬时冷淡下来,如蒙上了一层寒冰,“胧随时有被杀掉或受到侮辱的可能,就算是武断,我也要带她离开那些人。”
“放弃吧,你救不了她的。”迪妮莎直接作出结论,“你所做的都是自我满足。”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布莱尔愤愤的偏过头。
“算了,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更改。”
说完后,布莱尔转身回到来时的窗边。
夜风正急,纱帘在风中不断翻飞。
“这个时候那两个小孩子应该把我的话带到了。”搭在窗沿,布莱尔回头看向迪妮莎,“佣兵团将在十日后展开对‘漆黑羽翼’的狩猎,这之前,我想知道迪妮莎小姐的态度。”
“不打算问了吗?”
望着窗外的夜景,布莱尔嘲弄的一笑:“本以为是杰罗所说的重要的人,一定会站在佣兵团一边。现在看来,不止我想错了,那家伙也想错了吧。”
“团长先生一直笨笨的嘛。”
“或许是吧。”
“不过哥哥大人也差不多,”迪妮莎用揶揄的语气评价道,“自以为是。”
布莱尔不打算作答。
“在离开前,我还有两个建议。”
迪妮莎似乎又坐回到书桌旁,声音变得平缓而缺乏情感。
“一,下次再来请走正门,我不喜欢团长先生以外的人进我房间。
“二,那孩子被传送到我这儿后,你没有立马过来救她,这段时间,你在想什么,请布莱尔先生仔细回味一下。
“最后,看在那家伙的份儿上,再附赠一点吧。”
迪妮莎带着笑意的说道:
“虽然强硬的男孩子在某些时候也很有魅力,不过更多情况,追女孩子,请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哦~”
将身子传送到夜色包裹的高空中,用风系魔法减缓下落的速度。
富有力道的风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发丝和衣角都被疾风拉拽,布莱尔仰面朝下俯视着整个南镇。
【你没有立马过来救她,这段时间,你在想什么?】
理由的话可以找很多,伤势太重,魔力不足,必须和佣兵团的各位事先商量,白天也不方便行动......但在这同时,自己心里对那家伙是怎么想的呢?
看不见她的时候,自己是否有因此松一口气呢?
那不过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特例,自己对她有的只是好奇和同情。想要救她,只是看不惯她所遭受的对待。
然而“看不惯”这种感情,只要“看不到”,就会像离开材薪的火焰,在空气中冷却消退。
不愉快的情感消退后,留下的却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沉浸在美味的模样,面无表情用手比划出滑稽动作的模样,从屋顶跌落发尾翻飞的模样,在月光下伴着幽蓝低声吟唱的模样。
和情感无关,这些与少女有关的片段就像冻结在时间里,每每回首总能清晰看见。
【还是说,幻想破灭了?】
漆黑的湖面在眼中不断扩大,布莱尔闭上眼,重重的摔进水中。
冰冷的湖水淹没了感知,滚滚气泡滑过皮肤,耳中的轰隆声远传越远。
胸口感受的压力增大,下落的势头却在逐渐停止,布莱尔睁开了眼。
明亮月光在湖水中黯淡纤弱,流动的湖水就已遮掩大片,深黑的夜更黑了。
布莱尔张开了嘴,从嘴中浮出的气泡中,月光被凝结成滴滴光点,光点中泛着幽蓝的色彩。
“胧......”
——你到底在想什么?
少女吟唱着歌谣之时,望向远方之时,眼中总盈满了藏不住的哀伤。
——你看的方向,到底有什么?
气泡钻出湖面,湖水涌入嘴中,布莱尔重新闭上了眼。
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变更,就算被说成强硬也无所谓。
因为可以从思考胧的事情所感受到的惋惜和悲哀中逃脱,那一瞬,自己的确是松了口气,甚至下意识的拖延了领回胧的时间。
就像一时兴起救了只被遗弃的小猫,又因为收养这只小猫要面对诸多繁杂的问题,虽不至于后悔,仍不免神伤。
就算如此又如何?普通人或许就因此心生间隙,会把当时兴起视作不得不承受的负担,并忘记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对方救下。但布莱尔·巴德里克不是普通人。和什么责任或者一直以来相信的直觉无关,甚至和异常魔素什么的、漆黑羽翼什么的都没关系,只是想救就救了,多的之后再去想。就算这不是最好的做法,谁也不会从中获益,就算这只是自私的自我满足,只要决定了就一定会做下去。
——因为作为天才的自己所决定的必然是正确的。
关于胧的谜团,自己绝对会解开,在这之前的第一步,就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先将她绑到自己身边。
——多谢你的建议,迪妮莎小姐。但是天才不需要对凡人的建议。
将魔力探入时空的缝隙,布莱尔的身影从湖水中消失。
整理完书信文件后,迪妮莎大大的撑了个懒腰。
纱帘轻荡,洁白月光若隐若现的在窗台边摇曳。手撑着下巴,迪妮莎望着被风搅动的月光,唇边浮起淡淡笑容。
“杰罗所说的重要的人......到底有多重要呢?”
大抵是抵不过自己的妹妹吧。
不过做比较本身就是愚蠢的做法。人的想法不可量化,而需要作出抉择的极端状况也不是不可避免,只要自己选择退让即可。
消除选择是处理难题的最好方法。反正自己也不需要寻常的感情,看着有感情的人得到感情,比自己获得感情更能令自己高兴。
“......是个自私鬼,只会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想起自己对那位团长所作的表白,迪妮莎唇边的笑意更甚了。
“自私确实自私,但是原本的自己......可能在哪里就走丢了吧?”
现在组成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呢?
“结果,自己的计划还是出现了疏漏啊......”
十天的时间太短了,需要做的准备还不够,最关键的事件还未发生,如果要迎合双方的进度,除非把计划全部推倒重来。
“没想到这两人会碰到一起。”
或许又是命运坏性子的恶作剧,一个是顶替弟弟扮演佣兵团长的天才魔法师,一个是注定不可能得到幸福的“空壳”。前者是居于顶点的光,后者是早已污秽满布的暗。就算光不在乎暗的污秽,在光靠近的那一刻,暗就只剩消失的命运。
感觉姿势有些僵硬,迪妮莎舒了口气,站起身。
走到窗边,望着星月明亮的夜空,在夜风中清醒了下头脑后,关上窗,拉阖纱帘。
关于胧,迪妮莎或许比布莱尔想象的知道的更多。
时常和“漆黑羽翼”保持联络的她,早就知道“漆黑羽翼”最后一羽,也是最神秘的一羽,是一个能够收集“混沌”的普通少女。并不出众的长相,没有正常人的感情,听上去就让人不舒服的经历,在受尽侮辱和折磨之后,又被“混沌”选中,如若不幸是神对世人的惩罚,这名从未做过需被惩罚之事,却已饱受欺凌的少女,大概生来就是不幸的化身吧?
迪妮莎能够理解塞西莉亚对胧的厌恶。在“漆黑羽翼”中,塞西莉亚算是和迪妮莎接触最多,也最合迪妮莎性格。塞西莉亚是个标准的骑士,也是个懂得变通的骑士。聪颖的她自然知道在将死之人身上灌注感情有多愚蠢,更明白如何让“混沌”在不伤害容器的情况下在人类的肉体中储存。
温柔和善意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益,对某些在特殊环境成长的人,这可能是比剧毒更致命的毒药。
所以说——
“团长大人,这都是你的错哦~”
闭上眼,将身体依托在轻柔的纱帘上。
迪妮莎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急剧的喘息已和抽泣无异,爱丽莎拖着起无法动弹的腿向着一个树根隆起的空洞挪去。
天已经蒙蒙黑,阴影晃动的树林仿佛无数追来的人影。
爱丽莎紧闭着唇,害怕漏出一点声音。
经过几个小时的逃亡,她已经精疲力尽了。从未锻炼过体力的少女,在这样的丛林中移动,和徒步穿越泥沼无异。满眼尽是层层叠叠的绿,根本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但更令人恐惧的紧跟在身后,爱丽莎丝毫不敢放慢步伐,全然不顾落下的每一步,只凭着逃离的意念在林中奔驰。
在被扑倒的那一刻,本已经万念俱灰,结果事情有了转机。像是有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爱丽莎将身体从惊恐的控制中挣脱,顺应着声音的鼓舞,一点点的拉开了距离。
男人恶心的触感还留在身上,无论被多少树枝刮伤,摔在多么坚硬的石子上,都无法将触感抹去,包含着厌恶的触感在内,压抑的情感支撑着早到达极限的身体,将不断传来的下流的嘲笑声甩开,爱丽莎在感觉对方似乎被自己甩远后,头一次的回过了头。
这样的结果便是没看清脚下的道路,摔进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山沟。手脚在堆满山沟的落叶中不断挥舞,却如何也阻止不了在倾斜的山沟中下落。
从一个陡立的斜坡边落下后,爱丽莎混着落叶,摔到了青石铺满的空地上。
身体像是被摔得四分五裂,过了许久爱丽莎才缓过气。
早已赤裸的双脚上鲜血淋漓,一只腿僵硬得没有知觉,身上的衣物被划出千条万缕,露出的皮肤上满是鲜红血印。
听到在陡坡上不时响起的人声,爱丽莎屏住呼吸,爬起身,朝可供躲藏的地方移去。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林中只剩了各种自然界的声响。
爱丽莎打开了一直握在手心的镜子。
月光无法穿透丛林,林中却有着蒙蒙光亮,借着光亮,爱丽莎发现手中的镜子早已碎裂,仅剩布满蛛纹的半边还在框内。
想起倒在马车旁的老管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姐姐和骑士大人。
堵在胸口的情感终于满溢而出。
寂静的林中,响起了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