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为逝者流泪，但已忘记上一次哽咽难止是何时。
他会为逝者惋惜，但从未产生想要再见一面的心情。
蜉蝣永恒无言辞别的画面在上善若水的脑海挥之不去。
苦恼的上善若水，纳兰幽放再熟悉不过。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在为自己烦恼。
“师弟，有烦恼不妨和我说说？”
纳兰幽放双眼放光，满脸兴奋：“你是对她动情了吗？”
“不是。”上善若水的心十分清晰，那不是男女之情。
那一手吻的心动早就静息，后来的二度拥抱他的心毫无波澜。
细细思索以后，上善若水发现那种感觉与对庄和白夜止水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远观，足矣。”
奈何逝者不可追。
“……真的是这样吗？”纳兰幽放将融化在手心的雪握紧，随后松开手，雪再度凝结，“我有时会想雪与灵均是自然所生，为什么雪能够再次凝结，灵却不能？”
那并不是推理，而是单纯的祈愿——“或许……并不是不能，只是困难至极。”
“死者无法复活。”给出不容置疑回答的杨辰心神色严厉，“为什么忽然问起生死？”
心里某处感到不舒服的上善若水问：“辰心老师在任期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北冥君主唯有死才能从一成不变的日子中解脱。
“没有。”
完全符合预想的答案令上善若水越发自惭形秽：“真不愧是你。”
“……”杨辰心笨拙地安慰失落又不甘的上善若水，“我也有遗憾的事情。”
上善若水浅笑扯开话题闲聊一会之后告辞。
若我能成功让死者复活，我便超越了他；前人未能成功是因为他们能力不足，我……可以。
想要再见蜉蝣永恒一面的强烈感情，再加上压抑已久的好胜与傲慢之心，上善若水踏入了禁忌之域，触碰到太阳烛照的秘密。
俯视天池之中沉睡的少年，上善若水哭笑不得。
真正的幻影并非池中少年，而是他。
白夜止水同时是他最尊敬与最抵触的人，并不矛盾。
作为白夜止水的备用品而生的他，代其成为玄武君，因为白夜止水想要作为杨辰心活着令他无法卸下重担，白夜止水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墙壁，终有一日他注定会为白夜止水而死。
如今想要实现愿望的他，再次被白夜止水主宰命运，或许这是白夜止水的恩赐——容许他取下他的“心”。
那一瞬间，某人兴奋的嘲笑声响起——“止水，你与我并无不同！”
“流水！”虚无缥缈间的玄武神灵叨念着某人的名字，有怒难发。
神灵玄武无法追究在生前偷偷将灵元碎片混入后羿之箭的死者，只能检讨自己分灵创造了与白夜止水同源的死者，导致死者利用这点借后羿之箭与天池灵气侵蚀北冥水文与灵脉。
死者不求重生，只求报复。
后裔之箭粉碎成尘。
地动山摇，狂风暴雪，惊涛骇浪，洪水肆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纳兰幽放试图闯入天池，却被虹光结界弹开，飞出百尺。同时雪白飞龙冲破虹光结界。
“那是？！”
神灵玄武继续检讨，气怒当初为了平息望月教之乱妥协认可失败之作为玄武君。
上善若水！
迄今为止上善若水面对过各式各样死亡险境，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被死亡之感震慑得无法动弹，确信这里不存在一线生机。
玄武神灵断罪——
若蜉蝣永恒拥有常人寿命，汝是否还会念念不忘？汝所求不过是生之精彩，死之绚烂！
那一刻，上善若水恍然大悟。
他憧憬的是蜉蝣永恒自由自在、充实绚丽的一生。
无论在世人眼中他是如何传奇的存在，对他而言，自己只是枯燥乏味地不断重复处理同样的琐事，麻木地为了活着而活着。
吾成全汝！
连接着玄武石柱的冰之锁链束缚上善若水的四肢，空灵水底顷刻变作暗红天空，一把玄色之剑悬浮上空。
没有一丝迟疑，玄剑光速坠落。
——
玄剑化作雪花飘散，被玄剑贯穿躯体，龙鳞脱离，化作金蝶。
神灵玄武与上善若水惊愕：“止水！！！”“辰心老师！！！”
锁链断裂，少年模样的杨辰心——白夜止水，跌落在上善若水身上与之一同坠落地面。
“为什么……”
“我总是这样……没能正确理解……你们的烦恼……”
止水，为何舍身救失败之作！
白夜止水爬起身，捂住心脏仰望天空：“若水，不是失败之作。”
他本该无心！
“有心，何害？”
有心便无法与汝一样完美！
那是白夜止水与晓风最后一次会面。
“止水，不必碍于你我情谊而宽大处理，按律判处死刑吧。”
“此乃民意所请，并非孤之偏袒。”白夜止水一如既往语气平静，“为你请命的请求从轻发落的文书已满三船，如今亦源源不断地被送至金陵。”
晓风沉默地看着白夜止水许久后问：“止水，你认为百人性命、千人愤怒、万人恐慌能以百船之书相抵吗？千船之书能表百万人之心吗？”
“众君综合考量后提出此决议，一百年刑期并非轻刑。”
晓风露出欣慰又苦恼浅笑，不再说话。
杨辰心一直质问自己——白夜止水当时真的没有夹带私心吗？是否真的不曾为晓风之生欣喜？
神灵玄武没有赋予白夜止水名为“心”之物，因此白夜止水不可能夹带私心。
——“孩子的名字叫辰心。”
——“大家说君上没有‘心’，但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
——“止水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生气或不会烦恼的话，就由我来。因为我是止水的‘心’。”
银光龙鳞持续散去，回想着那一家三口幸福动人的笑颜，白夜止水人生首次向着神灵玄武怒吼：“我有心！！！”
“如果若水有心是罪，我便是罪魁祸首。”
沉入天池，正式进入休眠的前一瞬间，白夜止水拥抱了即将觉醒的少年，一星光亮钻入了少年的躯体。
眉头紧皱的白夜止水回首，带着此生唯一一次骄傲又胆怯的笑容问——
“若水，如果我说你是我的‘心’，你会生气吗？”
龙鳞散尽，化雪飘散。
——
神灵玄武悲吼，各方水灵暴走。
雨雪倾盆砸下，洪水无情肆虐。
纳兰幽放用尽全力为北冥全境造出一瞬春日幻影后不支倒下。
上善若水伫立不动看着手中封冻的龙鳞，眼泪不断滑过脸庞。
某人的手搭在上善若水的肩上。
“铜鉴国主？”
站在上善若水面前的是全身虎纹满布的铜鉴，铜鉴身后是抱着约定今日之后今生不再与铜鉴相见的敬元颖和嘴角带血、满头大汗的司不项。
白虎！
铜鉴空洞的橙瞳变作明亮的金瞳，脸上是与他气质不符的嘲讽满开的笑容。
玄武，平素的冷静和沉稳哪去了？为某一生灵毁天灭地，可是玄神失格！
为一生灵所愿插足吾之领域，汝又如何？！
虎纹铜鉴摊手。
汝等的愤怒与悲伤不应让大地生灵承受！
手握后裔之箭的虎纹铜鉴，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武笑容对天吼叫——
玄武，吾会耐心等汝之道歉！
自此，一只白玉虎雕取代少年沉睡于天池。
东篱解释铜鉴国主自北冥归来后便命不久矣的原因：“铜鉴国主以自身性命为代价，联合千年铜镜灵与鹿灵令神灵白虎现身。”
作为平息北冥冬洪的谢礼，时年四十的铜鉴国主与上善若水约定北冥将保证西兑六十年安宁。此外，铜鉴国主特意留下集齐六块白虎玉即可唤出后羿之箭的秘密书信，迷惑世人。
原本为上善若水感到难过的昴江怒气攻心：“所以，当年长安一战拼死保护白虎玉的人都是傻子！”
金瞳闪耀的昴江举剑，向着正前方半空劈下一道凶猛雷电的同时大吼：“清水，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水银散珠，与满身血迹的镜明一同跌落于封冻天池之上的清水，嫣然一笑：“那就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