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放下水烟,以轻烟朦胧冷清落寞的玉轮后,带着淡淡微笑回答:“我想继续伐‘明月’。”
“爹爹……”长生钻入樵夫的怀里,泪眼汪汪,“一起走吧!”
樵夫含泪摸着长生的头:“月宫上有位和爹爹一样砍桂树的樵夫,若是你想我就抬头看月亮吧。”
白姮知道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但是她希望他能够活着。
“你……”
“不必担心,即便他们找到我,也只会觉得我是个愚蠢并经不起诱惑的樵夫,是一只蝼蚁,甚至不屑问我为什么憎恨这个国家。”
一切的起因是树。
龙桀皇要为东海遗珠修筑玲珑宫,从各地征调优质木材。一棵棵高大挺拔的百年大树变成一个个呆滞的木墩,环绕在它们身边的花草与动物随之消失不见。从前生机勃勃的东苍之色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鬼神之颜。
樵夫父亲多次阻拦伐木队伍:“真的不能再砍树了!这样下去日后暴雨定会令水土流失而山体崩塌,阻塞道路,洪水难退!这里本来就种不出多少粮食,再加上已经连续三年欠收,一旦道路受阻,粮食运不进来,大家会饿死的!这里地形封闭,如果到时大批人死去,会很容易发生瘟疫!你们听我说啊!!!”
樵夫父亲的话根本没人听,只当他是疯子。
“连旱了几年怎么会暴雨!”“不砍树,拿什么换粮食!”“你对树这么有同情心,怎么不分点给我们?!”“危言耸听!”“你这是违抗天子圣命!”
樵夫父亲因寻事滋扰下狱,在狱中被无良狱卒拿来撒气,被失手打死。
樵夫母亲带他回到娘家半个月后,他的故乡遭遇特大暴雨,山体滑坡加山泥倾泻,阻塞了与外界连接的道路。如他父亲所说,洪水围困,大批民众饿死,瘟疫肆虐。
樵夫并不想听那些人的惋惜与道歉,只想他们把父亲还给自己。
避开了天灾,躲不过战争。即便不用参军,樵夫依然饱受战争之苦,永远交不完的税压垮了樵夫母亲的身体,她没能撑过冬天。
起初想起那个被贵族领走的卖身葬母的少年,樵夫的内心会涌现十恶不赦的想法——母亲如果能够早死一天的话……或许他就不用受黑心店家的折磨与奴役。但是在见识到众多贵族丑恶的嘴脸之后,樵夫相信那天看到的一定是幻觉,贵族怎么会愿意看蝼蚁一眼,而且是深仇大恨的亡国遗民呢?
关于陈塘火莲的一切是非对于樵夫而言,无所谓谁对谁错,最重要的是和平确实降临了。
被阎帝气魄感染的樵夫拼尽全力逃脱,终于抓住了幸福,邂逅了心爱的妻子,生下了可爱的女儿。
樵夫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炊烟没有升起的那日,灰蒙蒙的天空、不安乱窜的母鸡和推开门时的死寂。衣裳被撕裂的妻子双眼失焦,却依旧愤恨至极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摇篮。他踩到那块昂贵的玉佩时,身体爆发出了无穷力量。
手握斧头的樵夫找到了凶手,可是凶手有位当县令的爹。奋力抗争,死缠烂打,直至头破血流,樵夫也只闹来了凶手走狗的命和被其卖掉的女儿的去向——百花沉香市。
试图点火烧了百花沉香市的樵夫,全身酸痛地躺在地上无力地被雨水冲刷,诅咒再诅咒:杀他妻子、卖他女儿的人和自私自利的官商不得好死,买他女儿的人和换肤的医师被恶鬼生剥!
樵夫没有诅咒神灵,因为他早已经不相信神灵的存在。
浑浑噩噩的樵夫向一棵树抛出麻绳,打好死结的时候,一位老樵夫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樵夫以为老樵夫劝他不要轻生,但是老樵夫说的是:“可以的话,请你换另一棵树。”
“有区别吗?”
看着双目死去的他,老樵夫笑道:“对你来说没区别,但对我来说可是意味着大半年的好酒。”
明月月桂婀娜的身姿与优雅的光辉终于映入樵夫的双目,樵夫冷笑:“这树不能烧,没有半点用处。”
老樵夫大笑:“有用没用也得你先能砍倒它。”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憋在樵夫的胃。老樵夫把斧头交给他,他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斧头,直至筋疲力尽。
从此心中满是愤恨与不甘的他追逐着明月月桂,一遍又一遍以斧头质问它:为什么你会钟爱这个堕落的国家?
无论如何,樵夫感谢明月月桂让他撑着一口气成为行走的死人,最终等来白姮和长生。与二人生活的这段日子就像梦一样,总是浮现妻子死状与女儿骸骨的画面,因为二人变成了从前妻子抱着女儿在家门口带着灿烂笑容迎接他归家的画面。
一如既往地追逐明月不再只是徒劳挥舞斧头的愤怒,而是切实砍倒大树的努力。
“谢谢你,让渺小无力的我有了发泄怒火的机会。”
与白姮牵手离去的长生,回头看着逐渐淡去的苍色:“娘亲,爹爹……其实很喜欢东苍吧?”
白姮深深叹气:“是啊。”
“破坏自己喜欢的东西……爹爹一定会很伤心吧……”
“但是,或许只有这种伤心才能平息爹爹心中的怒火……”
东苍是个美丽的国度,然而正是这份美丽加深了现时人们对它的惋惜与失望。
若是细数,樵夫人生之中遇到的善人远远要多于恶人。但是一个恶人的破坏力实在太大了,而且总是精准无误、冷酷无情地粉碎他心中的某些信仰,甚至让某些善人都变得面目可憎。樵夫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感慨他居然被县令放过的人说——
“这样都没把他杀了,看来县令父子还是很仁慈的”“其实他哪里是为了妻女,就是为了钱才纠缠不放,现在继续闹也只是嫌钱少”“没权没势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保命认栽吧”。
如果樵夫拥有力量,他定会成为第二个残月。可惜他只是无法为自己赢得正义,只能愤怒与哀叹,无人知晓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在这片与望月教联系紧密的大地,他甚至未能进入望月教教主的视野。
冬至那夜,樵夫提着一壶酒,笑着走向那被火焰灼烧而倾侧的明月月桂:“原来你也能当柴烧啊……”
“没有我想象中的解恨啊。”樵夫抬头,看着空中冰冷的弦月,“大概从头到尾,我只是想要一个不这么难看的借口去见你们吧。”
或许樵夫是一只渺小的蚍蜉,但是蚍蜉集聚在一起能够撼动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