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凤来村崎岖的青石板官道往南下约莫十几公里的路程就是积云镇,虽说小雪陆陆续续下了将近十几天了,但因为络绎不绝的客商和浪人竟然使得镇上官道鲜有积雪。积云镇也临靠西海,但不同于凤来村的是,积云镇扼守临州最为繁华的海上枢纽,也算贸易走商的一大关隘,除了生猛海鲜之外各式各样品种繁杂供人把玩的稀奇古怪小玩意儿也算让人应接不暇。
镇上最夺人眼球的还是积云酒家,坐落在镇中丁字路口,屋檐上翘,若飞举之势,飞檐之上雕刻着活灵活现的鲤鱼。外面已是数九寒天北风呼啸,但酒楼里仍是热闹非凡,这划拳吆喝声和说书谈天声交杂,但凡只要你坐下来细听,这街坊邻居邻里坊间讨论无外乎同一件事,正是数月前那凤来村的惨案。酒楼厅堂大门角落处,说书人看起来也得五十多了,双鬓微白消瘦枯黄的脸庞上字小胡须看起来倒格外风趣,坐在一张仙桌旁右手抓着醒木,吊着嗓子悠悠的继续说道:“咱儿再接着往下说,就在那时儿,左修文那厮趁着刘老身中寒毒之际,唰唰唰”老人家一拍桌左手竟也比划起来,可谓绘声绘色。“刀风所致,每一刀都切中刘老他们咽喉要害,那儿时儿血花四溅,现在那刘家厅堂墙壁上还是鲜血淋漓哟。”听到此处酒堂上顿时一遍唏嘘,“再看昏死过去的苏汀已被修罗九人中几位捆绑起来。‘这几位老爷子好生有趣。’修罗九人之中传出一句幽幽有气无力的声音,说话之人缓缓走,不不不,就像飘着靠近左修文。此人面具纯白身形瘦长,北风吹来他那一席墨黑色长袍里面就像空荡荡没有躯干一样摇曳不停,额头上也不像左修文他们那样刻画着三道竖线,他面具额头却是画着一圈衔尾蛇。”老人家故意停顿了会,眯着眼睛嘴角上扬听着底下一片谈论嘈杂声以及,不远处的划拳劝酒声。
说书老者醒了醒嗓子,继续缓缓说道:“左修文看向此人点了下头:‘安先生。’那叫做安先生的人双手凭空像摊开纸一样比划了下,厅堂里寒风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气流顶出去,左修文也只感到身体被这暖流包裹。‘左宗主,’安先生用他有气无力还有些嘶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借他们身体一用,无妨吧?’安先生没有察觉到蛮横如左修文此时此刻紧张到咽了口唾沫点点了头:‘别说先生用,你把他们扛回邛州我也不介意。’安先生笑了声,双手食指疾走只听一阵铿锵作响,一道道暗金色符咒文字随着他手指所到之处生生刻画悬在空中,然后缓慢飘到刘老尹先等人尸体处,再符咒与身体相接触刹那间,空间之中暖流像被流水一样灌注进入尹先他们几个人身体之中,气流和符咒对肉身的碰撞使得尸体骨骼挤压的咯吱作响。”场下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邪术。“刘老尸体在地上以及其恐怖狰狞姿态扭曲蠕动,渗入体内的暗金色符咒时不时透过皮肤闪烁着金光。”
“左修文等人见状后背也不由自主发凉,因为原本这被他亲手杀死的人,在安先生符咒作用之下,竟活生生又重新站了起来,他们双眼空洞洞的无神,双手低垂耸拉着脑袋。‘安先生这还魂之术法竟已经精进如此。’左修文拱手说道,安先生冷笑一下低沉嘶哑声音传来:‘左宗主不必挖苦我了,这不过是借助术法勉强支撑的行尸走肉罢了。’说完拉低了兜帽:‘身体已用完,过几天我再遣人来善后。’他右手掐了掐指,左手在尹先他们面前滑过后轻喝一声:‘走!’话音刚落,尹先刘老甚至包括刘绦在内的尸体都一一腾空飞身出去,一旁左修文众人看到此番场景也是呆若木鸡。‘宗主,接下来我们回临州城吗?’一人小声问道,左修文面具下双眼闪烁光芒看了一眼安先生,摇了摇头:‘带上苏汀,走一趟琼崃。’而房间之外的凤来村内,却是开始陆陆续续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声。”
刺耳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穿过稀疏的雪花传入尹哲的耳中。“爹!爹!!”尹哲心急如焚透过从外头封死的窗户角落往外面瞟去,这窗户还是入冬之前尹先用几根板封住,也就四角会露出一些缝隙。尹哲透过缝隙看到,外面苍茫雪地上零落着无数朵鲜艳红色血渍,他看到村里的二婶和她家的小虎子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往村头跑去,还有三伯还有张傻子,每个人脸上都布满了恐惧!为什么,发生什么了,外面这么冷他们为什么要跑出去呀。还没尹哲细想,又是一阵划破天际的惨叫,让他心猛的一颤,只见一道黑影以诡异的身姿倾斜着但迅速飞进人堆之中,他手中握着一柄已被鲜血和碎肉包裹的刀。“刘...刘爷爷~”尹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提刀一式之内将几个老弱妇孺斩杀的竟然是刘老,可刘老看起来却又怪的很,耸拉着头双脚无力的在雪地拖行。尹哲更加担心起尹先起来,他跑向被锁死的木门用他瘦小身体的全身力气拉拽着,门却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糟了,看来爹出门之前为了我的安全,对门锁施了术。尹哲虽然从小跟着尹先对一些术和功夫耳濡目染,但凭借他那点小把戏还是根本无法撼动木门。当尹哲在思考怎么开门时,外面原本撕心裂肺的叫声戛然而止,一切又变得出奇安静,安静到四周只能听得到尹哲自己厚重的呼吸声。咯吱咯吱,脚步踩着积雪的声音越发靠近,尹哲小心翼翼靠着泥土墙壁用眼角余光透过窗户缝隙看到王麻刘老几人正在屋檐下拖着脚步缓慢走动,并伴随着低沉的呻吟声音。他们几人眼眶无神面色苍白里透着一块块淤青,衣衫除了浸渍的泥土还夹杂着斑斑血迹,即使相隔十几步尹哲也嗅到一股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尹哲双手捂住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可压不住心里面翻江倒海各种情绪,这突然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余光里看到王麻刘老众人神情时心里也大概猜出个一二,可他难以相信。他们神色加上僵硬的肢体中作看起来就和传闻的走尸一样,那就代表刘老他们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也是不是就代表尹先也出事了呢?尹哲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么多,只企盼尹先能回来带他离开。
“那就是一场屠杀呀,凤来村老弱妇孺上下几百口人无人生还,那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滚烫的鲜血在冬日里格外扎眼。”说书老者倚着交椅长叹说道,“那后来呢!”有一些格外入戏的酒客忍不住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句问道。“后来呀!”咳咳咳,却听人群有人轻咳一声接道,“后来自然是!邪不压正!!”众人闻声望去说话之人已起身站起来,此人脸庞稚嫩皮肤白皙,乌黑齐肩短发,暗灰色蒙茸狐裘在人堆里格外醒目,看他稚气未脱的样子估摸着十六七岁模样,身高看七尺有余。男孩身旁坐着一位续着络腮胡的粗狂大汉,身上裹着藏青色紧紧的厚实棉衣。络腮胡男子起身作了个揖环顾四周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然后拉了拉男孩衣角示意他坐下:“王成明!赶紧给老子坐下!”王成明这小子却丝毫不理财,一甩衣服挣脱开络腮胡男子的手,随即右脚踩在长凳上,笑道:“后来,就是咱云麓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不是我和我师兄几个出手,那群走尸呀估计早就扫荡到这酒楼里咯!”王成明一脸不羁的看了看四周,他此话说完四下一片哗然,说书人见状也是手足无措,心里估计也只暗骂:“这哪来的小子抢风头不说还要抢我饭碗了呗!”
哈哈哈哈,四周酒客里有几个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有的则直接指着王成明嗤笑道:“毛都没扎齐的娃儿,就你还拔刀相助,人还没刀高吧!”络腮胡男一听也是没憋住哈哈笑出了声,王成明哼一声坐了下来,拿手锤了一下络腮胡男:“汪师兄也笑我!”王阳清了清嗓,他头发乱糟糟右斜的刘海漫过眼窝遮住他的眼,风雕雨琢且遍布疤痕的脸可以看出以前脸上吃了不少刀剑伤口,可即使这样看起来却多了一番阳刚之气。“别闹了,师父再三叮嘱出门低调行事,不得张扬,你这倒好,生怕十乡百里父老乡亲不知道一样!”王成明撇了撇嘴,嘟囔道:“明明我们救了他们呀,为什么还不能说。”这倒是把王阳给问住了,他搪塞了一句:“嘿,你小子还小,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王阳端起酒盅抿了口酒看了眼外面:“天色已不早,咱得赶紧起身了吧,小师弟可还等着我们呢。”王成明听后拿起筷子夹了几筷子桌上三三两两剩下的饭菜塞进嘴里,王阳不由得宠溺笑了笑。在酒楼里一些酒客的嬉笑声中,王成明和王阳二人低着头快步冲出了酒楼。
再看酒楼之外此时天色已布上了墨黑色,白天原本消停的北风到了晚上开始愈发放肆起来,王阳不由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积云酒楼里面仍是一片嘈杂喧闹,灯火摇曳,而镇上其他地方早已不同白天,绵长的官道之上是死寂空荡荡,所以北风吹过格外刺骨阴森。王成明紧了紧衣服:“二师兄,现在我们得往哪儿走。”“师父说,积云镇西南角的白房子,特别好认。”王阳挠了挠头,“这耽搁了一下午再不抓紧点,回去又要挨他老人家骂了哦。”王成明这一听到要挨骂,整个身子猛地一激灵!他环视了几圈大概揣摩到西南角的方向,吊足了身上真气,脚下生风好似腾空漂浮一样快步窜了出去。王阳哈哈大笑,“好小子和我比脚上功夫是吧!”王阳双脚噌的一下拔地而起也追了出去。
要说这红房子或者灰墙房子那是再多不过了,白房子在这红灰房堆里即使是夜晚也是格外的扎眼。这是靠近积云镇西南角落,简陋的白墙灰瓦独栋独院,周围冷冷清清鲜有住户,除了因为这里靠近西海岸边,要饱受没日没夜的海风吹拂摧残,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再往南不足一里路程便到了附件乡里的义庄,说是义庄但更像乱葬岗,因为最近临州局势动乱,纷争战火硝烟四起,很多客死他乡的漂泊人儿的尸首都没能被妥善处理,这导致面积足足有五间厅堂的“客栈”也住的满满当当。
王成明上气不接下气右手扶着白墙,左手食指颤巍巍指着王阳,愤恨地道:“二师兄,你耍赖!说好只比脚上功夫的!你这连法器都祭出来了!!是不是输不起!”王成明这越说越气,嗓门也是越吊越高。再看王阳双眼游离飘忽不定,毫无底气说道:“臭小子,别血口喷人哈,谁和你说好的!自己输了还不是修行不够。”王阳两眼闪着一丝狡黠冷笑说:“等你回去!云麓内经你就好好再给我抄个三十遍!”王成明这一听可就不高兴了:“倚老卖老!仗势欺人呗!”王阳一听到“老”这字眼也急了:“嗨!好小子!”说罢就作势撸起袖子靠近王成明。
“大晚上的!在外面吵吵吵吵什么!”一阵厚重沉闷声音透过白墙直逼王阳和王成明耳膜,二人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不由感叹好深厚的内力。王阳赶紧走向墨黑色门扉前,躬身作揖:“晚辈云麓里王阳携师弟王成明,拜见白十前辈。”王阳转头朝一旁的王成明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也过来行礼。“噢?陆路这次又有什么事儿?”院落瓦房间里的白十听到云麓里后语气缓和了下来,声音放低但依旧铿锵有力穿过院落传入汪王二人耳中,白十稍稍若有所思后道:“外面天凉,你俩进来说吧。”王阳答了句:“好咧!”刚要走上前推门,一股无形柔和的风扑面而来让他根本睁不开眼,只听见耳畔呼啸破空之声不断,整个人就如同在空中被拖拽前行。这一段感觉前后不过须臾之间,却也让王阳身躯内整个五脏六腑颠倒了一番似的,他晃了晃昏昏涨涨嗡嗡作响的脑袋看了下四周,这是白十的起居室,一张红木长桌上草草堆砌几沓宣纸,一盏闪烁不定的煤油灯灯壁外用墨笔画了几笔简单的术式符咒,意外的将整个房间照耀的灯火通明,再看四周墙壁被高低不一的书柜和药材柜搪塞地满满当当。而王成明因为承受了这瞬身之法后,整个人现在飘飘忽忽倚坐在长桌后的床榻旁,一头白发蓄着山羊胡的白十则半躺在床榻上,床前小火炉霹雳吧啦作响,火炉上还坐着一壶冒着微微热气的酒壶。
王阳顺了顺气息,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的方方正正的信笺,躬身递送到白十面前。老人坐直了身子接过信笺,双手虽然饱经风霜已近枯槁,但行动起来依旧沉稳有力,他拆开信阅读了后眉头稍加紧皱,看了下王阳问道:“这信里说的孩子,还活着?”王阳点了点头回应说:“对的对的,不过现在他尸气入体昏迷不醒已近数月,门里大小法子都试了仍不见成效,所以师父派我们来寻中和之法。”王成明也站直了身子,靠在王阳左边煞有其事的点头附和。“这等伤天害理违背伦理道德的事儿估计三宗没那个实力做得出来,恐怕另有其人。”白十摸了摸胡须沉思说道。“此人是想以凤来村为阵眼的,来吸取足够阴气。”王阳和王成明两人也皱着眉沉思起来,“而阴差阳错,那孩子也成了尸气的载体,”白十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挥,一小巧的琉璃净瓶从墙角飞入,王阳和王成明双眼直勾勾看着白十右手掌心的琉璃瓶,“这是正阳散,可以暂且压制那小子体内阴邪尸气。”白十将瓶子递给王阳后又叮嘱道:“说到底,我这药剂只能为辅做不到真正药到病除。”王成明一听又按耐不住迫切问:“那咋办呀!还有什么可以奏效的办法吗?”王阳抬手一巴掌按住王成明尴尬朝白十笑了笑,看到白十则根本没有介怀小辈的无礼,反而嘴里一直小声嘀咕着一些什么即使不在云麓里也不让他省心,什么烫手山芋都踢给他。白十絮絮叨叨的同时右手凭空摊开手掌,伴随着一阵刺眼银光和清脆叮当声,一枚银色手镯显现在他手中。“这是邛州万宁峰陨铁所铸的法器,我已用云阳经加持,加上这万宁峰至阳至刚之物二者相辅相成,应该可以暂保那小子性命无忧。”王成明上前从腰间解下一锦囊小心接过云阳镯将它放置进去,“陆路应该在这娃娃身上尝试了不少药草和术法了吧?”白十又将身子半躺在床上后看着王阳问道。“是的,无论云麓内经和百草阁药方都试过了,实在没得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白十冷哼一声:“死要面子活受罪!”然后缓声说道:“你们回去且和陆路说明了,我这也只是暂缓之法,手镯可以压制住他体内尸气,但凡某日手镯不中用了的话...”白十没有再说下去,陷入了沉思。“我寒舍简陋就也不留你们,救死扶伤之事不能耽误。”王阳和王成明二人刚也随白十话语紧锁眉头,但毕竟救人要紧人命关天急忙摆直身子恭敬向白十作了个揖异口同声道:“多谢师叔!”“去去去,我早已不是云麓里的人,什么师叔不师叔!”白十听到师叔二字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他右手掐了法诀:“我这瞬身术有限,顶多也就助你们到凤来村,之后路程你们就各凭本事吧。”王成明听到又要遭一遍刚刚那种五脏六腑颠倒翻滚的感觉,急忙摆手:“前辈心意我们就,心领了。即便算是行万里路那也是修行路上必不可少的考验,万万不可贪得捷径。”白十可没管他和王阳那完全不能接受满脸拒绝的表情:“小娃娃你这花言巧语还是说给你师父听吧。”白十右手捏的法诀翻了翻,左手弹指出一股苍白气劲,飘飘摇摇看起来就像丝缎白绸缠绕旋转在王阳王成明身边,白雾顷刻之间就包裹住二人后又消散不见,而原本呆呆站住的二人随着白雾消散无踪。“没想尹师弟家门遭遇这等不测,”床榻上的白十缓缓闭上眼长叹息,“命数在天,天命终究难为,能走多远看他造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