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朝奉为唯一正统国教的品教,由于教义倡导入世,在各教区的教殿也都设在闹市之中。用以传教、解惑,平时接受募捐、灾时施粮赈济。哪怕是谁家房屋漏雨都可来此求助,由教会出资出人修葺。
品教在栖凤县的教殿,就设在最繁华热闹的招婿坊间。
这教殿是第一批归乡的士绅捐资筹建的,建造又用了五年,正赶在静安元年建成。后来又清理了殿前一大片空地铺青砖立石碑,成了栖凤县盛事集会的所在。
初建成时,还颇为热闹,广场上每月总有传教、嫁娶等盛会,平日里来请愿求助、还愿答谢的人也络绎不绝。
近几年倒是冷清了下来,尤其是一大清早,更没什么人。
广场中央两人多高的青石碑静静矗立着,在石碑的眼里,人来人往也好,无人问津也罢,都不过尔尔。
如果,石碑有眼的话。
石碑被昨夜的无声细雨冲刷,洗去了蒙久了的尘土。此时雨过天晴,晨光照着那碑上的字迹。
朱漆描红的碑文也似沾染了些生机,鲜亮了许多。
只见那碑石上工工整整刻着:
国有律法,教有其规。法规之外,仍有是非。
对错难评,是非当明。品有三口,应晓其义。
一曰天理,世所不容。
二曰人心,己所不欲。
三曰公义,贫弱不弃。
官失其治,可告此碑。教失其职,可告此碑。
碑石所在,公道永存。公道不存,教亡国衰。
这碑文与昨日英杰背诵的果然一字不差。
偶有路人经过广场,却各自行色匆匆,无人去看这石碑和上面的碑文,许是太过熟悉,反而忘了它的存在。
此时,一个身穿白衣的小男孩儿来到碑前,看上去约只六七岁的年纪。
身子瘦弱矮小,却挺得笔直,一张小脸洁白无瑕,净如明月;一对眸子熠熠生辉,灿若初阳。
只见他立在碑前,努力昂起头看着石碑,口中听不清念叨着些什么,又不似是在读碑文。
忽然,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拔开塞子,仰头便灌。
直喝到一滴不剩,又将小葫芦塞回怀中,似模有样地一撩衣服下摆,跪拜了下去。
继而,清脆嘹亮的童声刺破了空荡荡的广场上空——
“圣人在上,请先受英杰一拜。”
“受英杰一拜……一拜……拜”,回声盘绕着,仿佛已传出了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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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婕在落樱馆正厅坐着,酒壶放在桌上,正等着见简大家,却见到宁儿和隔壁步家的那小子冲进厅门,火急火燎的。
两个孩子一起嚷嚷着,不好不好,英杰在教殿广场上被围住了。
她吓了一跳,拜托步远去家里通知一下父亲和绣娘,自己则跟着宁儿匆匆往招婿坊奔去。
待她们赶到时,广场上早已是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女人的熏香,男人的汗臭,夹杂着嗡嗡不绝的吵嚷人声,将广场中央的石碑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人怎也挤不进去,跟着最后排的人跳着脚往里巴望,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不知里面究竟是何情形,除了干着急,也只能旁听着身边的人议论。
“什么事啊?比大集还热闹?”
“我也是刚到,好像有个小娃娃在告公道碑。”
“嚯!咱们县头一遭啊!谁家的小娃娃?好胆色啊!”
“哼,不知道是谁家小孩子胡闹,哗众取宠。”
“我看你还不如一个小孩子,事情都没搞清楚,就评头论足说三道四的。”另一个声音不悦插口道。
“你又清楚了?你若到的早,能跟我们挤一块?你谁啊?”
“比你知道的多些,你也甭管我姓甚名谁,再太平的世道也有腌臢事,不过是没人敢说罢了。但公道碑立在那,任谁遇不公之事都可以去告,否则要碑何用?”
“都消消气,消消气,这位大哥,你且说说,怎么回事啊?”前面那新到的汉子打了个圆场,问道。
“我方才听人说过,不知谁家的孩子,先告县令仗势欺人要强娶他姐姐做儿媳,又告县令公报私仇迫他干娘无处安身,更厉害的是,三告教区长老,与县令蛇鼠一窝,不为民做主反为虎作伥。”
“嚯!嚯!嚯!这告的都是咱县的天啊!有种,有种!”
新到的汉子听一段“嚯”一声,最后竖起了大拇哥,连连跺脚。
“无凭无据的,小孩子说话也能随便信了?”
先前言语冲撞的那人也冷着脸旁听,听完不服气地又道。
“孰真孰假且先不论,要我说,你几时见过教会的人跟衙门的人站在一起,却又站在咱老百姓对面的?”
“噢?这又是怎么说的?”
新到的汉子一听又来了精神。
“据说起初围观的人还不多,教殿里出来几个麻衣教士,要请那孩子进殿去见长老。那孩子倒是硬气,跪着一遍遍陈辞,不肯起来。几个麻衣劝之无用,便想硬拖那孩子走。当时围观的人怕孩子进去吃了暗亏,护着不让拖,便起了冲突。这人才越围越多,后来衙门里也来了人,教殿里出来更多麻衣,和衙差一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忽软忽硬的,都想着驱散人群。见驱散不成,又将那孩子围在里面,把咱老百姓挡在外面,相持不下。到现在都没见到县令和长老两个正主现身,你说,若你是教会长老,你本该如何?”
“那自然是一开始就该出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问个清楚啊!”
新到的汉子一拳砸在手心里愤愤道。
“对啊,连我们都明白的道理,他做长老的不懂?朗朗乾坤,有什么不能敞开说的?所以咱才不能轻易散了,万一那孩子说的都是真的,咱们散了,那孩子和他家人可就要倒霉了。”
“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呢?那孩子此刻怎样了?”
先前那抬杠的也顾不得抬杠了,关切问道。
一直讲述的那位大哥讶然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嘉许之意,又叹了一声道:
“唉!……若真如那孩子所言,怕是不好收场了。真佩服那孩子小小年纪,抱着一丝的希望,也不管身周围了几百几千人,只一遍遍重复着请愿公道之辞,虽人幼声微,然振聋发聩啊!”
他这样一说,身边的十几个人倒安静下来,都竖着耳朵倾听,想从那嗡嗡轰鸣的人声里分辨出那孩子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好像还真听到了那么一点儿。
梦婕和宁儿听了个大概,知道英杰暂时无碍,也稍稍地松了口气。
此时人群另一个方向突然轰然闹了起来,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听那边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县令大人来了!县令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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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婕拉着宁儿,急忙绕过人群赶去。果然见到街对面,那贾县令穿着官服,铁青着脸,由一帮署官簇拥着朝这边走来。
她略一思量,跟身边的人群说道:“我是告公道碑那孩子的姐姐,麻烦借一步让我进去吧。”
身边的人见这少女仙容,神色恳切,自然就信了八成,一个传一个嚷嚷道:“快,给那娃娃的姐姐让个道”
人群潮水一般在她和宁儿面前分开,又随着她两走过,潮水一般合拢。
来到了圈内,果然见到小英杰直挺挺地跪在石碑前,背上衣服早被汗浸透,仍一遍遍地振振有词。
有围观百姓为她俩撑腰,麻衣教士和差役们也不敢阻拦,放开了口子任由她们两人进去。
梦婕走到小英杰身旁,一言不发,也直挺挺地在他身旁跪下,宁儿见了,有样学样,在小英杰另一边也默默跪下。
小英杰停下了诉告,转过脸,小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怎样,红扑扑的。
他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宁儿,咧嘴一笑道:“姐,宁儿,都是我不好。”
“英杰哥,你怎么嘴里有酒味儿?”
“干大事,当然要先喝了断头酒。”
“呸,喝酒便喝酒,说什么胡话。”梦婕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又心疼地拉起他的手,手心里都是汗,湿漉漉的。
三人跪成了一排,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原来这就是他姐姐,怪不得,怪不得”
“我知道我知道,归人坊那边都传,来了个小仙女,好像是姓石的。”
“要是能给我家做儿媳妇儿,那祖上真是烧了高香了啊!”
“醒醒吧,没看人家连县令都瞧不上,这再过几年,不得飞上枝头做凤凰?”
正纷纷议论间,县令一行人也穿过人群到了石碑近前,跟着一起的还有石重永、绣娘、和步远。
县令见此情形,冷哼了一声,对着石重永说道:“且先把你教出来的好儿女领回家去,污蔑本官的事咱们回去再算。”
石重永刚才赶到,恰逢县令一行人,跟着进来,心中虽猜了个大概,却还是不明情况。闻言向跪着的梦婕英杰看去。
梦婕回头看着父亲,微微地摇头。石重永心知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把牙咬紧,也不理会县令,竟在小英杰身后也跪了下去。绣娘跟着跪在了梦婕身后,步远也不管为啥要跪,直接跪在了宁儿身后。
六人在石碑前跪成了两排,倒把县令一干人晾在一旁。
贾县令顿时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连着道了三声“好”,跟身旁一个署官怒喝道:“愣着做甚?还不去请长老出来还本官清白!”
那署官确认了一下县令的眼色,一溜儿小跑着朝教殿去了。
贾县令又对着四周高声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本官在任八年,兢兢业业。建县学,修坊市,忧春播秋收,思养老扶幼。不求有功,但求为官在任,造福一方。然今日被小人诬告,受此天大冤屈,此时也无处可诉,只能盼长老稍后来分辨是非了。我大焱有圣人国教维护公平,立这块公道碑,难道诡诈刁民跪得,本官就跪不得吗?”
说着,走到石碑另一面,与那边针锋相对,竟也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过不多时,从教殿方向的人群又搅动起来,又有人嚷着:“让一让,让一让,长老也出来了。”
贾县令闻听,站起来转身道:“汪老,你可算来了,今日本官的官声清白就……”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只因见到排众而出的汪长老垂首立在一旁,紧随着又走出来一个面生的中年教士,教士身边还跟着一个束发少年和一个小男孩儿。
束发少年相貌平平却显得老成持重,和中年教士面貌还有几分相似;那个小男孩儿一只眼眶略显乌青,却依然掩不住其俊秀的五官。
自己派去的署官则唯唯诺诺地侍立在一旁,偷偷抬起头冲着他使劲眨眼。
小英杰也瞧见了,那白麻黑带,那木棍发簪,那三缕长髯。
他大喜惊呼道:“买酒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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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杰的眼里,昨日那邋遢的买酒先生,此刻却是好大的威风。
只见那先生只挥了挥手,被县令称作汪老的人恭敬向前,从他手中接过一块刻着银色圆盘的乌木腰牌,又捧着腰牌走到不知何时复又跪下的贾县令身边。
一个长老,一个县令;一个半蹲,一个跪着。栖凤县两个半边天在公道碑下凑在一起,被四周百姓人潮围拢,却无半点庄严。
汪长老将腰牌递给贾县令,小声说道:“这位是太阴宗的满月特使,苏特使。我已不再是此间长老,贾兄,县,县公大人莫再多言。”。
【第一卷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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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杰一声“买酒的先生”惊呼出口,步远也抬头望去。他没看到旁人,只看见对面一只乌青的眼睛也瞪大了望着自己。
他也低声惊呼出口,“苏弘量?”
同时,那个中年教士身旁的小男孩也诧异道,“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