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杰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虽然和其他的梦一样,醒来后能想起的只剩下模糊的片段,但那些片段里,与普通的梦不同,是有颜色、有触感的。
那一坪青草的嫩绿,宁儿裙子的淡粉,山崖石壁的褐灰;那温柔的掌,那耳畔的风,那揪紧的心。
梦的最后,先是一切归于虚无的黑暗,又是一片刺眼的白光,他就是因那白光而惊醒。
这梦实在太真实,以至于他醒来后,有那么一瞬间依然觉得自己所处是死后的世界。
他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不知多久,直到隔壁“笃、笃”的木人桩又响,才回过神来。
“姐,今天什么日子?”,敲了姐姐的房门,进门第一句话他就问道。
梦婕被他问得一愣,她一边梳头一边想了蛮久,把所知道身边人的生辰挨着数过,奇怪地看着他道:“六月初一,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还有七天吗?”,英杰楠楠自语道。
“什么还有七天?”
“噢,没什么,姐我出去一趟,你帮我跟绣娘说一声,我早饭不在家吃了。”说完,他径直出了院门。
自那日从落樱馆回来,英杰就一直是这般失魂落魄的,因此梦婕倒也没觉得太奇怪。看着英杰孤单单的背影,她嘟囔道:“又发什么神经。”
她虽然担心,却也没办法,有些事她帮不了,只能靠英杰自己想通。
英杰一个人去了学院后山,在那片青草地上踱来踱去,而后又在落凤亭里坐了一会儿。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此时回忆起来更加模糊不清了。
也许是传说中的预感,老人们说过,人死之前会有预感,可既然有了预感,又为何还会死呢?也许是本来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吧。
英杰这样想着,苦笑了一下,又一个人下山,朝招婿坊走去。
他坐在教殿的门口,一边等待,一边出神。直到有人唤他的名字才惊醒。
“英杰?这么早,你是等我?”
苏秉义还是那身脏旧的麻袍,边说着边也在英杰身边门口台阶上坐下。这一幕像极了七年前,两人在那间铺子门口的初识。
英杰忙要起身见礼,却被苏秉义一把按了回去,才只拱了拱手道:“苏先生,英杰想请先生为我占上一卦,就算六月初八那日的吉凶。”
苏秉义一手探入袖中,摸索着那五枚铜钱,却迟迟没有拿出来。今日一早,弘量的卦象变凶,这种情况许多年不曾遇见过了,上一回还是静安以前随圣人出征甲子关时,他为吴烟海占了一卦,那次是由凶变吉。
“是什么事?不能跟我说说吗?”
英杰咬紧了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又低声道:“英杰立过誓约,还望先生勿怪。”
“也罢,命数无常,我的占卜之道也有不灵的时候,别太当回事了。”
苏秉义说着,将五枚铜钱放入英杰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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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还如往常一般,只是英杰仿佛开朗了一些。一路上与宁儿有说有笑,放了学又找到步远,在英杰的提议下,三人去了小时候总去的那条小河里筑坝拦鱼。
回到家,晚饭后又缠着绣娘像小时候那样给他讲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故事。
绣娘也因他恢复了活泼劲儿而高兴,不厌其烦地又念叨起来,你娘当年有多美,连穷凶极恶的匪盗都看傻了,你爹当年打跑那帮禽兽用的是一杆大枪,在人群中像蛟龙一样……
讲了太多遍,好像都一样,又好像每一遍多少有点不同。久而久之,连绣娘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又是自己后来加上的了。
她只知道,那青年将军剑一样的眉毛一挑,自己的心就跟着一跳,那心跳的感觉至今还在,应该是假不了的。
夜深的时候,墙头又响起猫叫,步远攀上墙头,见英杰一脸兴奋睡不着的样子,打着哈欠道:“你蔫了几日,这一精神起来还没完了。啥事儿啊?”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说呗,咱俩谁跟谁。”
“如果,我是说如果……”
英杰想了想,接着说道:“如果你死了,我帮你照顾你爹……”
“我呸,我干嘛要死?能不能盼我点好?再说了,我爹有个小老婆,用不着你照顾。”,步远没好气道。
“那,那你有啥要跟我交代的吗?有啥放不下的吗?”,英杰还是一副很认真很执着的样子。
“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哎呀,人有旦夕祸福,说说怕什么,提前说好了心里踏实嘛,反正我要是有啥放不下的,肯定交代给你才放心。”
听他这么说,步远心里一阵酸酸暖暖的,挠了挠头,想了片刻道:
“也没啥放不下的,我要是死了,你就老实点,别到处乱跑,别惹事,别打架。碰到不讲理的别跟人较劲,该认怂认怂,也别再跟自己较劲了,将来找个好……,将来成家了,好好过日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行。”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有点感伤。
“就这?”
“对啊,咋了?”
英杰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傻大个儿,看得步远都不好意思了,突然他“噗嗤”笑出了声。
“能不能别烦,是你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无聊事儿的,你现在笑话我怎地?”
步远恼红了脸,声音都又些压不住了。
“嘘嘘,别吵。我没笑话你。成,我记住了,我答应你。”
英杰收起了笑容,又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该你问我了。”
“问你?哦,哦!行吧。你要是、要是……反正你有啥要交代我的,赶紧说吧。”
不知怎的,哪怕明知不过就是英杰又发神经开的玩笑,可那个“死”字,他还是说不出口。
“如果我死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我爹、我姐、绣娘,还有宁儿。”
“嗯。”
“我爹和绣娘老了,你给他们俩养老,我姐要是有天嫁人了,你给她撑腰别让她被婆家欺负,宁儿也一样。”
“嗯”
“宁儿太容易信人,你看着点,别让她被人骗喽。还有……”
“还有?你可真够麻烦的。”
步远看他说的认真,觉得好笑,心里却一紧一紧的,笑不出来,他暗暗劝着自己别胡思乱想,故意打趣道。
“别打岔,还有,你别总跟你爹吵架,也别总想着出人头地,你没有娘,我也没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放下,但你别难为自己。将来找个像你娘一样好的女子,好好疼她,也让她好好疼你。”
“我谁也不找……你怎么越说越邪乎?不会真有什么事吧?”
步远听得红了眼圈,同时也觉出不对味儿了,焦急地追问道。
“没什么事,你答应不答应?我刚说的都记住了没?”
他知道英杰总爱较真,却也从没见过他如此认真的样子,认真得让他心慌。
“记住了没?快说啊,你答应不答应?”,英杰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记住了,我答应你。”
“步远……谢谢你。”
“能不能别烦。”
……
在少年时,他们也许并不知这承诺的份量,只觉得我会对你怎样,你也会一样对我,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而少年时的烦恼,又总是视如珍宝一般地藏起来,似乎埋得越深,才能越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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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十八章完】
时间回到这一日的辰时末,教殿前的台阶上。
英杰从苏先生手中接过五枚铜钱,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掷落铜钱,心中默想,如果是五个反面,那梦就是真的。
铜钱在砖石地面上弹跳,声如环佩,还不及看清是正是反,蓦地,接连的“咔嚓”声响起,五枚铜钱俱都裂开,变成十个半枚。
英杰呆了一呆,旋即苦笑,歉意地捡起铜钱的碎片,交回苏先生的手中,又郑而重之地行了一个大礼。
“英杰灾星煞孤之命,反弄坏了先生的铜钱,对不起……承蒙先生照顾,若还有来日,英杰再请先生饮酒赔罪。”
英杰转身离去,心里反倒轻松了不少。
在他身后,苏秉义捧着裂开的铜钱,犹自愣愣地出神,仿佛被千般思绪捆缚,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