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焱五州之中,西州最是辽阔,人口却只比北州多些。盖因以少阳关为界,西州又分为关内和关外,西州多半领土却是在人烟稀少的关外的。
栖凤县是西州关内最近少阳关的一个县,出了关再往西行,一路皆是戈壁、草原和沙漠。偶有小村小镇,也多是军屯迁户而来。直到一千五百里之外,才是大焱的西部边陲重镇,重黎城。
这城是从炎兴九年甲子关之战后,在原本雄关基础之上再行扩建,至静安八年才彻底建成,以火神之名,取克金之意。
围着重黎城,还同时修了四座中型堡寨,一城四堡布成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五火大阵。常驻五万带甲西州军和一万精锐护教军,牢牢卡住了山势隘口,纵使十倍二十倍与己方的兵力,也攻不进来。
石重永每趟出关,便是要往那重黎城去。
此时,他带着百余人的驼马车队,刚行至星海湖东岸,天色尚早,也直接进了海东集整顿补给。
这海东集最初只是一个驿站,因出入关的商旅车队都在此驻足,短短十年时间,就演变成了一个大集,从春初直到秋末总是热闹非常。
按说此等财货聚集之地,无高墙硬寨也无重兵把守,最招马贼侵袭,在海东集初具规模之时也的确曾有过一次。
只不过那次由人和宗的四方卫亲率一万护教军出马,把那批马贼连带着在海东集周边活动的马贼全部赶尽杀绝。所有的马贼尸首堆成了小山,就在海东集外烧了一天一夜,有如人间地狱一般。
那以后,关外约定俗成,海东集方圆百里,以及海东集以东都是绝对的安全区。入关的商队能平安到达海东集,就等同于顺利入了关;而出关的则是出海东集再往西百里之外,才有可能遭遇马贼。
因此,来往商旅们到了这里,就都卸下一身疲惫,松开了绷紧的心弦,只管纵情狂欢。夜间醉汉之间斗殴倒是屡见不鲜,但都是拳脚上分个高下,没人敢抄家伙,这也是海东集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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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都整顿交代完,也快要入夜。解散了下面的弟兄们,让他们都去好好放松一下,石重永独自一人又去检查车马货物。
他总放不下心,这趟押的军需粮草是往常的数倍,西州关内各县近半的货都在这里了。按说,应该由更高一级的将官带头,他做个副手,怎么也得五百人的队伍押运才稳妥些。
可州牧下令临时调走了几个县的军士,另一半货倒是有大队押运,而这边却只剩自己带的百来号人,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他清点了一遍货物,正要回驿馆休息,却被属下一个小旗官寻到。
“石老大忌酒,咱们弟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放心,我们喝酒,你喝奶茶、喝马**,都成!一会儿哪个不长眼的敢劝老大酒,我裘八让他用鼻孔喝下去,行不行?走吧,走吧,别总是绷着,再不松快松快,就没机会了。”
说着,裘八也不由石重永再推脱,生拉硬拽地就拖他进了一家大棚子。
木棚里,胡乱摆放着大小二十几张圆桌,没有一张是空着的,闹哄哄仿佛谁家办喜事做的流水席。
其中靠门口的一桌坐着七个军服汉子,见石重永和裘八进来,纷纷起身,“石老大”、“石头儿”地招呼着。
桌子正中开洞,下方燃着炭火炉子,一个大铜盆座在桌中,里面的大块带骨羊肉,浸在咕嘟嘟冒泡的红汤里,鲜辣的香气四溢横流,让人只看上一眼,闻上一闻,就直吞口水。
手抓肉、辣羊汤、配上土坑里刚烤出的酥脆面饼,喝一口刀子般烧喉的高粱酒,再来一瓣儿脆生生的大蒜,这就是此间最受欢迎的宵夜了。
这几人都是石重永麾下小旗官,多年来早混得熟了,行军路上还守些规矩军礼,此时却不拘着,落了座后,便都甩开了膀子吃喝。
还有那热情的,伸手从盆里抓一块好肉,就放进石重永碗中,一边嘬着油乎乎的手指,还一边说着“石头儿,给你来这块,连筋带肉的,有劲儿。”。
石重永本就是军伍出身,当然不在乎,反倒觉得跟袍泽们一起的日子,更爽快些。
他除了不饮酒,吃相也是和老兵油子一般的粗放豪迈,一样地互相揭短,一样地嬉笑怒骂。
一大壶酒三轮分完,众人兴致越高,又要了一壶。裘八带着几分酒意,双手端着酒碗冲石重永敬道:“老大,五年前,我没记错吧?五年前若不是你,我老裘早在坟堆里吃土了,今天还他娘的能吃酒吃肉?真他娘的……嗨,我话说不好,反正这条命是老大你给的,啥时候要用,啥时候拿走!我干了!”
说罢双手一举,碗底朝天,满满一碗酒直灌进嗓子眼里。
仔细看去,他端碗的双手却只有八根手指,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处短了一大截,只留下两个圆坨坨的指根。
五年前他保住了命,却也断了两根手指,那之后才得了这“裘八”的绰号,关外常管军人叫“丘八”,害得他总以为是在喊自己。
石重永看了一眼他的手,心底暗叹,口中却骂道:
“每次都提这茬,老子耳朵都起茧子了。你的命是你娘给的,你们都是,咱当兵的命不比别人贱,卸甲以后,照样踏实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平平安安的小日子。记住喽,都给老子好好活着,没有老子的命令,谁都不许死。”
“诺!”
众人齐声喝道,纷纷举碗痛饮。
石重永挨个儿看过去,八张熟悉的面孔有老有少,最小的贺柏年还没成亲,最老的赵常贵都抱上孙子了。他笑了笑,跟着饮了一碗马**,喝得有些急,那酸味反冲上来,险些呛出了眼泪。
坐在旁边的魏老五搭上了裘八的肩膀,笑得蔫儿坏,“我说裘八,你别老是一张嘴放空炮,你的烂命有啥用,你得给咱石头儿报答点儿实惠的啊。”
“啥玩意儿实惠?送银子?老大不得把我剩下八根手指头剁了?”
裘八抹干了嘴,又撕了块面饼边嚼边说道。
“咱石头儿啥也不缺,可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
魏老五一个劲儿的冲裘八眨眼,“非让我说明白喽啊?”
裘八像明白了什么,一拍大腿,“着啊!老大,今儿晚上我带你去听曲儿,这集上去年才开的乐坊。可你得替我保密,不能回去告诉我家那婆娘。”
“我个行伍里听惯了老爷们儿打呼的粗人,听什么曲儿,不去不去。”
不等他说完,石重永就摆手说着,待听到后半句才琢磨出不对味儿,又问道:“你起什么幺蛾子?”
“嗨,不然你当下面那帮臭小子们这会儿都去哪了?八成都跑去听曲儿了。都是年轻后生,那精力,嘿嘿……”
看着裘八、魏老五一众人心照不宣的怪笑,石重永算明白了过来,却是不敢相信,眼睛都瞪圆了,“窑子?”
话出了口,又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见大棚里闹哄哄的根本没人理会这边动静,才压低了声音肃容道:“大焱律明文禁赌禁娼,普通人倒罢了,咱们披着军袍,怎么能……”
他本想说“怎么能知法犯法”,见到众人一脸尴尬,心下了然,话到嘴边又咽了一半回去。
气氛顿时有些僵,众人里岁数最大的老赵干咳了两声,开口打着圆场。
“头儿,你也别怪弟兄们,就如你说的,咱当兵的也是人,别人大摇大摆的去听曲儿,咱为啥就不能?放心,孩子们知道分寸,去听曲儿都穿的便服,也怕惊扰了人家生意不是。”
老赵偷瞥了一眼,见石重永面色稍缓,又大着胆子说道:“再说了,哪朝哪代没有这些个生意,不过就是在明还是在暗罢了,我朝前十几年管的严,才好像绝了迹,这两年朝廷和教会都睁一眼闭一眼的,那还不是干草垛子上浇菜油,一点就着吗?我老赵要不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也免不了俗,那个,人之常情,嘿嘿,人之常情……”
石重永环视了一圈,心知不过是自己在这些方面迟钝,才知道的晚些,压住心中不快,挤出一点笑容骂道:
“你们回家老婆不让上炕可别以为是老子告状,我就当没听过,以后也休在我面前提起。这次罚你三碗酒,谁再敢当我面说‘听曲儿’三个字,老子随便找个借口打他二十军棍。”
最后这句倒是对着裘八说的。
“不敢了、不敢了。”
裘八拿袖子擦汗,赶紧倒满一碗酒喝了,再倒满再喝,以他的酒量,倒满第三碗后,端起碗来也停了停,酒劲儿顶着喉咙,从舌头一直到胃里烧得火大。
他搡了一把旁边魏老五,骂道:“你娘的,都怪你嘴欠,起来陪我喝一碗!”
魏老五不肯认,嘴硬道:“你自己往歪里想,怪着我了?我说的是给咱石头儿找个正经媳妇儿,你看,靠北墙那桌就有个不错的姑娘,我是让你去帮石头儿问问,看人家姑娘许了人没。”
他这一说,众人不由得齐刷刷往北面看去,果然见那桌一男一女背靠着木板墙相邻而坐,就只两人也守着个大铜盆吃肉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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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的宽额小眼、貌不惊人,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个子也不高。似乎吃得热了,打着赤膊,一根根的肋骨突起,全身上下也没几两肉,瘦弱得跟个山羊似的,连肚子都是瘪瘪的,也不知那么多酒肉下肚都吃到哪去了。
倒是那女子,红裙黑靴、高挑妩媚,长发在脑后梳做一把马尾,成熟美艳里又透出飒爽的青春气息。
石重永记得这一对儿男女,出少阳关时远远瞧见过,不想竟又在此遇到。
他看不出这两人深浅,只是直觉感到不一般,心中暗道,不管什么路数,只要别是咬着我这趟货跟来的便成。
恰好此时那红裙女子也拿眼瞧过来,居然还好看地冲他一笑。
他不愿多生事端,正要偏头避过目光,却有身影挡在了那女子面前,赫然是三个彪壮的大汉……
【第一卷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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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风县,苏府。
堂屋里静悄悄的,八仙桌,太师椅,靠墙一排高高的紫檀木架,架子上大大小小的格子,堆放着各色书籍和坛坛罐罐。
深夜宁静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如同一片白霜,照着地上静静躺着的五枚铜钱,三反,两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