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48、第四十八回

王摩诘有诗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UC 小说 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诸位看官,这诗里说的那阳关,便是更在玉门关之外。古来此外中原与边疆少数民族之天然分界线,故此唐人有诗“春风不度玉门关”,由此可知这之外荒凉如野,再无繁华。自然此言有失偏颇之处,谁说蛮夷便无兴盛?只那阳关尚在玉门关更远处,便是古来难还。更何况此去黄沙漫漫,往昔往来不便,自是一别如生离死别一般。且共满饮此杯,便是此生难见了。

为何今儿一来便说这诗,只为赵壑壑三郎心中满满念的都是这一句。

皇上下旨,只言行刺一事与赵壑无关,即刻官复原职且加为太子少保、封抚远将军,入内阁理事。随骆柯之军平定北方战乱,而之前,便是先去赐死小春儿。

赵壑穿着官服,手拿诏书,却是脚步沉沉,心头哀伤。想小春儿虽是他人之爪牙,但打小随自个儿成长。衣食起居都是他照料着,今日亲自送他上路,又怎是只言片语能尽述的。

到了刑部大牢,赵壑深吸口气方进去了。甫一入内,便见个少年立在牢中草堆里,盘腿坐着。但见满身伤痕外头侧首,捏着一根稻草只管细细的念着:“…游春人儿金勒马嘶快,查碎尘埃,芳效以外,百花争开,最宜放怀,金莺啭巧音,恰比笙歌赛,游人队队来,是谁家,秋迁高耸青云外…”便又低声自笑一句,“…独自徘徊,猛然抬头,观裙钗,闲步瑶阶,俏容颜,温柔典雅夸绝代,春意满怀,戏秋迁,独立画板把风流卖,仙子降凡来…”

赵壑咳嗽一声,那人转过头来便是眼睛一亮,却又丢开稻草匆匆跪下:“大人。”

赵壑示意狱卒开了牢门,自个儿进去,摆手喝退了众人,方才扶他起身:“小春儿,你受苦了。”

小春儿仰面一笑:“大人才是受苦了。”却又嘴唇一动,似是有话又说,却又咽下了。

赵壑与他并肩坐了,小春儿不敢造次,正要跪下,却被赵壑按着,只得斜斜跪了。赵壑叹口气,亦不勉强:“怎麽好好儿的弄到这儿来了?”

小春儿垂目道:“还请大人恕罪。”

“你便不曾对不起我,有何好歉疚的?”

小春儿叹口气,磕个头道:“赵大人,小春儿是王太师派到您身边的眼线。”

“嗯,你倒是伶俐呢,我一直以为你是皇上的人。”

小春儿低着脑袋:“赵大人,皇上也不晓得我原是王太师送入宫的…这才叫我跟着您。”

赵壑看他一眼:“倒是难为你呢,小小年纪便要周旋在三个最难伺候的人身边儿。”

小春儿身子一抖,却听赵壑语中并无怨怼,只是深深怜惜,这便泪盈于睫,哽咽道:“大人…”

赵壑叹口气:“只我便不懂了,从我回京,皇上就把你调回去了,你怎麽又蹚了这趟浑水?”

小春儿抬眼看着赵壑:“大人,小春儿当真是想那狗皇帝死!”

这和这就吓了一跳,慌忙掩了他的口,打量四下片刻方道:“傻孩子,这话也是能浑说的?”

小春儿低着头道:“皇上也算是帝王麽?下作的奴才一夕翻了身,便往死里作践人,岂不是该死?!”

赵壑好气又好笑:“这话又是怎麽来的?”

小春儿颤声道:“小春儿跟在大人身边儿这些年,哪一次他出事儿不是您帮他?甚麽事儿都妥妥当当的办了,说不清替他挡了多少刀剑棍棒!那时候儿郕王他们自也不是好东西,但您为着帮他们,宁可得罪了肖家,这些他便转脸就都忘了!郕王秘密谋划逼宫,您不愿先帝伤心,这便瞒了。告诉他也不过是提点他留神,他却借机杀了亲哥哥亲弟弟,此等无情无义的家伙您还帮着他…”这就擦擦眼角道,“大人,小春儿真是看不过眼了。”

赵壑沉吟片刻方道:“可你怎麽和王太师交代呢?”

小春儿苦笑一声:“奴才便是奴才,不过是奴婢中有点儿本事的,叫主子看上了不也还是奴才?横竖已是三姓家奴了,还怕甚麽千古骂名不成?”

赵壑略略一想:“行刺之事既是太师安排的,皇上那儿你怎麽盖过去的?”

小春儿面色古怪了片刻方道:“这事儿,原就是皇上安排的!”

赵壑一愣,小春儿冷笑道:“皇上本想安排个茬子好把兵部和禁宫的管军收回来,这事儿我自是无法瞒着太师的,太师这便将计就计,也想打压兵部的势头儿,好叫张将军…罢了,只是小春儿不曾想,太师却是想要了大人的命。”

赵壑一叹:“小春儿啊…太师那麽聪明,他自然晓得就这点儿事儿是要不了我的命的…他要的是叫我欠他一个人情,好带兵去打北戎。”

小春儿这就皱眉:“大人本就在兵部挂职,又是战北戎的第一人,您去或不去与这有何关系?”

“傻孩子…”赵壑看他一眼,“他是想叫瑞儒死在我手上!”

“绥靖王?”小春儿瞪大眼睛,“王爷不是在北戎前线抗敌麽?难道要大人去夺了他的权说他抗敌不利?那也不至于军法处置吧?”

赵壑皱眉道:“怎麽,太师叫你自首,便是说除了我去谁去绥靖王都必死无疑麽?”

小春儿点点头又道:“太师只说这事儿不知怎的出了纰漏,现下牵连到大人您,横竖是我去找的卞成,总会叫人看见…与其由刑部查出来,不若我自首了,承担了一切罪名,大人便可无恙…”

赵壑忍不住道:“小春儿,你糊涂的麽!我是那麽容易死的?更何况,更何况——”

“大人想说,奴才既是太师派来的,为何又要替大人去死?”小春儿淡淡一笑,面上微微一红,“便是为大人死,亦是甘愿。”

赵壑心头一痛,这就凝眉不语,小春儿轻声道:“其实太师想叫我出来认罪,便是借机再把这事儿扣实在大人身上。可小春儿想,不若也借此骂骂那狗皇帝,横竖大人福大命大有皇天庇佑,定能逢凶化吉。”

赵壑连连叹息:“小春儿,你这是,你这是…罢了,你明知我没事,又何苦呢?”

“皇上调奴才回去,奴才就晓得这条命是保不住的了。便是皇上不杀我,太师也会逼着我再做违心的事儿…”小春儿这就俯身叩下,“大人,当年你每次行军,路线甚麽的太师都晓得…”

赵壑苦笑:“难怪每次都是功亏一篑…说来还是要谢谢他,不然我的战功打哪儿来呢?只这是通敌叛国的罪,他…”

“他从来都是和蒙托尔一伙儿的。”小春儿深吸口气,“大人,你要小心。除却我,还不知有多少呢。”

赵壑苦笑道:“我赵壑不过凡夫俗子,至于麽?”

“心眼儿坏的,自然看谁都是坏的…”小春儿叹口气,垂目不语。

赵壑抚额叹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春儿这便仰起头来,眼中含着泪花:“大人,奴才虽是太师送入宫,又叫皇上派给大人,但跟着大人的日子,小春儿才觉着活着像个人。”

赵壑心里绞痛,伸手拉着他道:“傻孩子,傻孩子,你这又何苦呢?便是该来的躲不了,你又何必为了我把这一条命赔上去?”

小春儿伏下面孔将脸贴着赵壑的手,合上眼睛道:“赵大人,你可记得头一回见小春儿时是甚麽时候?”

“我记得是你七岁的时候儿…”

“正是呢,大人,那天是谷雨。下了一天的雨,奴才在屋外候了整整两个时辰,只觉得浑身都在哆嗦。接着奴才看见您和皇上一起出来了,然后说叫奴才以后伺候您。”小春儿声儿暖暖的,便是嘴角含笑,“奴才就跪下给您磕头,您就过来亲自扶了我,只说我手冷,就叫拿衣服给奴才穿…”

“不过是一件衣裳…”

“大人,奴才自小没了爹娘,在宫里都是大太监耀武扬威的,谁管我们这些下等奴才的生死?”小春儿身子一颤,“若不是跟着大人回来了,小春儿便是要净身去做太监的…”

赵壑伸手摸摸他的头,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脸颊,摸到暖暖的泪水:“小春儿啊,不值得,不值得啊…”

“大人,值不值得的奴才自个儿想了这些年,也该明白了。”小春儿轻声道,“便是同样的话问大人,您这样儿对皇上,可皇上那样儿对您,您又觉得值得麽?”

赵壑哑然:“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小春儿紧紧拉着赵壑的手抬起头来:“只是大人,有件事儿小春儿一定要告诉您。”

“甚麽事儿?”

“大人可还记得赵将军…兵败之事?”

赵壑一愣:“你知道甚麽?”

“那事儿便说赵将军轻敌冒进,才兵败如山,损兵折将身死疆场,还牵累了赵大将军…”小春儿轻声道,“便是先帝也晓得…”

赵壑心里五味杂陈:“我晓得些。那时候儿并非我爹冒进,而是户部言钱粮不足,后援部队不能赶赴…”

“大人,可是户部当真没有钱粮麽?”小春儿看着赵壑,眼睛亮闪闪的。

赵壑一皱眉:“所以先帝才觉着亏欠了我赵家…”

“大人!”小春儿急急握了赵壑的手,“为甚麽户部有钱有粮却说没有?为甚麽先帝晓得有却也说没有?为甚麽那个穆萨江就像晓得赵将军要突围的事儿一般,整好以待?”

赵壑浑身只觉着像泡到冰水中一般,木着脸道:“拼死突围无非就是那两条路,非此即彼…”

“可是北戎为甚麽没在另一条路上也设伏?”小春儿摇摇头,“赵大人,您心里敬着先帝,自然不忍心追究,您心心念念要杀了穆萨江,可穆萨江…也不过是太师的一个小卒子,是他和蒙托尔勾结的——”

“够了小春儿!”赵壑一摆手,捂住脸道,“我不想听…”

小春儿这就住口,惨然一笑道:“是,大人便也勿须追究了…那个穆萨江逃来京城,多半已被太师灭口了。这是王弗居告诉我的,那块木头…也是他交给我的。”这就推开一点儿重重磕头,“小春儿对不起您!”

赵壑心烦意乱,这便颤声道:“你起来…”

小春儿转头看眼一边的圣旨和酒杯,这就笑笑过去自拿了:“大人,那圣旨甚麽的小春儿是粗人,也就不听了。这酒想必是皇上赏的吧,小春儿谢恩!”这就仰首一口灌下,含笑道,“大人,这便是小春儿头一次心甘情愿说谢恩…”

赵壑一把拉住他:“你,你吐出来!”

小春儿只觉着腹内绞痛,眼前阵阵发黑,这就伸手拉住赵壑道:“大人…生死有命…”

赵壑急得落下泪来:“小春儿,小春儿,傻孩子!”

小春儿喉间一阵腥辣,忍不住一口黑血就呕出来。赵壑紧紧抱着他,心痛得大声疾呼:“小春儿,小春儿…来人啊,来人呐——”

小春儿只觉着眼皮越来越沉,这便低声道:“大人…”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赵壑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小春儿脸上,只管搂了他抱在怀里,千言万语便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小春儿已完全看不见眼前了,只能勉力抬手摸着赵壑的脸:“大人…小春儿心里,只当,只当你是,只当你是主子…”

赵壑眼泪成串的往下落,心便似活生生挖出来一般,只能死死抱着他。小春儿双目无神的望着前方,却是嘴角含笑轻道:“大人,你,你手也冷呢…记得,穿,衣…裳…”这便再不言语了。

赵壑放声大哭,直叫闻声赶来的狱卒等诸人全体愣住,却无人赶上前相劝。

诸位看官,人世间便是生死离别最无奈,看破世情那是神仙佛道。所谓最上忘情,最下不懂情,情之所至,正是吾辈!只不知壑三郎要在这一个情字上吃足多少苦头,咱们下回“怒极生计定权谋 反面相向朗乾坤”再说吧!

死死生生,也不过如此,看官们切莫唏嘘,人生在世草木一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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