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言语上虽然对李密的人品和能力大加奚落,用兵时却不敢等闲视之。此刻叛军固然没经历过什么正经训练,雄武营的训练程度也不比对方好太多。只不过是经历过一场辽东血战,多了些胆气而已。拿着如此训练程度的将士去欺负欺负元务本这种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文官还可以,若带着四千多弟兄们出城去迎战韩世萼和李密这种将门后代统帅的七万大军,的确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此,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制止了众将的胡闹。命赵子铭取来黍米算筹,当着大伙的面,一一推演起黎阳城攻守方案来。那长史赵子铭也是个有心机的,自从大军入城后,一直尽心研究着黎阳附近的山川地势。幕僚们在他的指点下,七手八脚,一会功夫就用黍米堆出了黎阳城的大致轮廓。赵子铭用手指在城墙外抹了道小沟做永济渠,用算筹码了个四方型做山川,整个地图虽然略显粗糙,看上去却也一目了然。
黎阳城夹在黄河与永济渠之间,周围地势甚为平缓。离城西三里之外有座大坯山,算得上要地,只是离城太远了,此时士卒战斗力又实在虚弱,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也不敢分兵互为犄角。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紧闭四门,龟缩不出。黎阳城乃屯粮重地,为了防贼,城墙修得颇为高大。大伙如果一味死守的话,只要不出什么指挥上的大错,李密和韩世萼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入不了城。此外,敌人如果舍命强攻,摆在城墙上的那些滚木、擂石也能派上用场。唯一遗憾的是城楼里的那些开皇年间打造的床子弩,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已经无法继续使用。否则趁李密等人不备轰他几下,大伙弄不好又能立奇功一件。
众将士商量着,慢慢敲定了守城细节。此城既然四四方方,所以雄武营的兵马也分成了四份。由赵子铭、李孟尝、李安远和崔潜各带五千兵马负责一面城墙,剩余的一千多原雄武营那些没分散到降卒中间去做官的“老兵”,则统一留给李旭和宇文士及,由他们两个负责随时对各方进行支援。
还有一些实在上不得战场的老弱残兵,则留给了明法参军秦纲。黎阳城是杨玄感的起家之地,敌军攻城时,说不定有人试图里应外合。秦纲做事谨慎严苛,刚好可以担任镇压叛乱的职责。
又过了一日,韩世萼领兵杀到。这七万余人算是叛军主力,兵器铠甲看上去比当日元务本麾下的强了不少,但寻常士兵手中的家伙依旧以木棒和菜刀为主。见敌军不肯出城野战,李密和韩世萼也不着急攻城,领兵在城门外大张旗鼓示了一次威,然后把军营扎在了黎阳城西的大坯山上。
“这帮叛军好生奇怪,粮仓都被咱们端了,却又不肯往回抢!”站在城楼上,张秀对着远处的旌旗指指点点。
“他们越着急夺回黎阳,越是要在咱们面前显得好整以暇。这样,让不明就里者以为他们底气十足,没等战,气势上先输了三分!不信你们等着瞧,最迟到今天傍晚,叛军肯定大举来攻!”宇文士及笑着在旁边解释。他出身将门,见过的世面和听说过的战例都比别人多一些。所以一些对敌情的判断讲出来,倒也能鞭辟入里。
果然,才过了下午申时,叛军已经又迫不及待从大坯山上杀了下来。这回,众将士手里除了菜刀和木棒外,又多了十几棵大树做成的撞锤,还有几十张新造的云梯。由前排的士兵们抬着,看上去气势汹汹。
“李法主就是沉不住气,树皮都没剥干净,就好意思拿来做云梯!”宇文士及向城下看了一眼,淡淡地点评。
众将闻言远眺,果然在在云梯的边缘看见一抹绿幽幽的东西。当即指指点点,把这个新发现传了开去。被强征入伍的俘虏们本来吓得要死,见将校们谈笑自若,胆子就稍稍壮了些。待敌军靠近了,看清楚了云梯和撞锤上的树皮,更觉对方形象滑稽可笑。不知不觉间,紧张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叛军的攻城技巧乏善可陈,刚靠近城墙,便是数轮仰射。当发现自家弟兄的箭法实在收不到什么杀敌效果,中军旗号一变,立刻有死士抬着撞锤和云梯扑向了城门和城墙。守城者的射技与攻城者在半斤八两之间,羽箭拦截了几次没拦住,眼睁睁地看着攻城器械和城墙有了接触。
“扔滚木!”李安远“腾”地跳了起来,大声喝道。
守城的士兵放下弓,从城垛口后抬起滚木,顺着云梯的砸将下去。城下陆续响起一片哀嚎之声,试图爬城和扶云梯的叛军纷纷被砸倒,攻势登时一滞。几个参加过辽东战斗的雄武营老兵趁机抄起挠钩,钩住云梯末端,沿城墙方向用力一拉,表面还带着树皮的云梯扒不住城墙,顺着挠钩的方向滑倒,将城下的叛军又砸翻了一大片。
“放钉拍!”李安远一击得手,继续发威。守卫在城门上方的将士们放开铁钩,三把五尺多长,两尺多宽,上面布满铁钉的厚木板伴着铁链声砸了下去。正抱着巨树和城门叫劲儿的敌军猝不急防,被钉拍拍倒了十几个。幸存的人力量不足,整根撞锤脱手落地。霹雳吧啦,将撞门者压了各人仰马翻。
叛军的士气本来就不高,受了迎头一击,立刻潮水般后退。“别浪费滚木,放箭,放箭,瞄准了射!”李安远见敌军气势稍沮,立刻改变策略。在雄武营的老兵带领下,新入伍的降卒从城头上捡起弓,探出半个身子,瞄准了匆忙后撤敌军又是一通箭雨。
这回射击的效果比刚才好得多,匆忙逃窜的敌军既没有弓箭手掩护,也没有盾牌遮挡,伤亡惨重。“继续射,继续!”李安远大喊大叫,督促着弟兄们搭上箭,从背后又把五、六十名运气不佳者射死在回撤途中。
“收钉拍,收钉拍。停止放箭,停止放箭!”李安远在城头来回跑动,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攻打黎阳的时候,他因为带兵向汲县方向佯动而未能立功,所以今天特意抢了最容易受到敌军进攻的西门来守。果然,叛军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西门。第一个回合结束,他麾下的弟兄损失了不到二十个,而城墙下的死者和伤者,加在一起却足足有三百余。照这个样子再来几回,记在他头上的首级就能有几十个,即便不能再升官,策勋三转也是稳保的了。
匆匆退下去的敌军被集中了起来,当着敌我双方的面,刚才带队的叛将被执行了军法。经过简单的威胁和动员,叛军在一名新任督尉的带领下,再次向城墙靠拢。先是羽箭压制性射击,然后是快速冲锋。在同伴的尸体上扶起云梯,抬起撞锤,试图以生命为代价创造奇迹。
李安远决定不给敌军创造奇迹的机会,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在城墙上来回跑动,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着战术。滚木、擂石、钉拍、挠钩,黎阳城头配备多年的防守器械终于派上了用场。叛军一波波靠近,又被一波波砸死在城墙下。尸体很快堆成小山,叛军却踩着同伴的尸体,蝼蚁般向城头攀爬。
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守军的动作还有些生疏,渐渐的,他们杀人就杀出了经验。在“老兵”的带领下,新卒们一次又一次把云梯上的敌人用滚木砸落,一次又一次用挠钩将云梯钩翻,一次又一次放下钉拍,又搅动辘轳,将带着血和碎肉的钉拍拉起。
双方的士兵很快都开始变得麻木,守城的隋军看见同伴中了箭,在自己身边翻滚挣扎,不再害怕,也顾不上去救人。攻城的叛军眼睁睁地瞅着滚木将自己前方的一排袍泽变成残疾,却熟视无睹,口中衔着菜刀,继续沿云梯向城头努力。
终于,有人爬上了城头,用菜刀占据了一块地盘。没等他发出欢呼,十几根长矛同时刺了过来,将他叉肉般挑起。紧接着,尚未断气的尸体被守军抡出,在半空中飞舞,挣扎,然后绝望地落下,落入尘埃。
新的一排羽箭射上城墙,将站得过于靠近城垛口的长矛手射伤了四五个。受了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血沿着箭杆喷出,放下矛,用手去捂,却怎样也无法将伤口捂住。他跌跌撞撞在城头上跑了几步,突然,被脚下的尸体一绊,惨叫着跌下城头。
又有十几个叛军士兵爬上来了,新入伍的雄武营士兵有些慌乱,中断了向城墙下丢滚木的动作,提刀冲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攻城者。这个常识性的错误导致更多的敌人涌上城头,城墙顶,敌我双方开始一小团一小团的厮杀。每一块巴掌大的落脚点上都染满了鲜血。
“不要慌,继续扔石头,扔石头啊!”李安远气得两眼通红,大声命令麾下老弟兄们约束士卒,防止更多的叛军爬上城头。他自己则带着亲兵,向着最近的一伙敌人冲去。
一把菜刀连同握刀的手一道被李安远挑飞,毫不犹豫,他把抱着断臂惨叫的叛军踢下城墙。一根削尖了的木棒从侧面伸来,李安远用刀背将木棒隔开,复一刀,砍断木棒主人的脖颈。
敌人络绎不绝,好像怎么杀都杀不完。就在李安远感觉到自己一方即将崩溃的时候,眼前突然干净。冲上城头的最后一伙敌兵,被宇文士及带着亲卫逼入了死角。
第二轮进攻只持续了一刻钟,敌我双方的将领却都感觉像过了一天般漫长。终于,参与进攻的叛军丧失了勇气,仓惶撤向了远方。李安远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却觉得头发粘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溅满了血。
城下的敌军又开始变阵,旌旗反复涌动,金鼓之声不绝。当一切喧嚣渐渐变小后,两百多名衣甲整齐的壮汉,用巨盾保护着一个金铠将军走向了黎阳城。
“李将军,李将军!”叛军大声呐喊,为自家主将欢呼。伴着欢呼声,壮汉们在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的位置用巨盾竖起了一道木墙。金甲将军从木墙后探出半个身子,先挥挥手,让周围的欢呼声降低一些,然后抱拳,冲着城头大喊道,“守城的哪位英雄,可否出来一见!”
“守城的英雄,我家将军邀你一见。”壮汉们壮汉们趾高气扬地呐喊,仿佛他们已经胜券在握。
“有本事就露出头来,别做缩头乌龟!”无数叛军大声喧哗,声震霄汉。
“李密这个王八蛋,若老子的床弩还能用,直接把你穿了晒人干!”宇文士及悻然骂道。打嘴架的勾当,雄武营以他为最,所以他不得不从垛口处露出身体,虚抱双拳回了个半礼,在周围喧嚣再次低落下的一瞬间喊道:“法主兄别来无恙啊,多年不见,你看上去越发风流倜傥了!即便潘安再生,宋玉复世,恐怕相貌也要输于兄台呢!”
城下的金甲将军正是李密,听见宇文士及加枪带棒的话,他也不恼。将挡在正前方的盾牌拨到一边,纵马向前走了几步,诚恳地劝告:“多年不见,没想到仁人贤弟语锋还是如此锐利。卫文升兵败伏诛,东都指日可下,仁人贤弟又何苦困守黎阳,替那昏君陪葬?”
他的嗓音宽厚洪亮,隔着一百多步,依旧让城头上的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一些刚刚加入雄武营的降卒不明白战场情况,未免被其言语所迷惑。抬起头看向宇文士及,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句回应。
城下的叛军自觉地把喊声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宇文士及,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法主兄若能攻下洛阳,再来说我不迟!若自觉攻城无望,粮草又已经见了底儿,不如现在主动降我。咱们兄弟二人领兵灭了杨玄感,我加官进爵,你也能待罪立功。否则,只怕三日之内,我东征数十万大军齐集于此,届时法主兄想投降,恐怕也没机会了!”云山雾罩地撒谎骗人,宇文士及又何曾找到过对手。一半真话,一半假话地回了过去,反倒让李密身边的将士脸上显出了几丝惊惶。
“仁人此言差矣!”李密见自己在敌我形势对比上说不过宇文士及,立刻扭头去抢占道义制高点,“我身为蒲山公,,家累巨万金,至于富贵,无所求也。今者不顾破家灭族者,但为天下解倒悬之急,救黎元之命耳。若能铲除昏君,救民水火,我即便粉身碎骨,有何可怨!”
“你说的昏君是谁,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高句丽是外人,有人在我们与外敌作战的关键时刻,在窝里造反,把黄河两岸的千里沃野搞得一片荒芜。”宇文士及用手指了指黎阳城外被烧焦的土地,大声喝问:“法主兄,你不会不知道这些庄稼是谁一把火烧掉的吧。请问法主,这是解民倒悬呢,还是谋财害命!”
雄武营刚刚赶到黎阳,城外庄稼被烧的事情当然与他们无关。自古以来,仓卒起事之师,军纪鲜有不坏者。这一点,李密想辩解也辩解不了。手指城头,他刚想说这不过是一时之策,将来楚国公和自己定然会给受害者以赔偿。宇文士及却趁着他语塞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对了,法主兄自然不在乎。我在辽东听说,法主兄和楚公已经把黄河以北的千里沃野都割给了高句丽人。此时烧了地里的庄稼,等于烧了高句丽人的,法主兄又怎会心疼呢!”
黎阳郡就在黄河岸边,此刻城内城外的士兵也均以河道附近的百姓为主。大伙听了宇文士及这真真假假的一番话,登时气恼起来。刹那间,城上城下一片鼓噪之声。李密气得脸色青黑,手指城头,大骂宇文士及撒谎骗人,不知廉耻。宇文士及却鼓动如簧之舌,反过来喝问道:“我撒谎?到底何人撒谎?你敢说杨玄感起事,没联络过高句丽人?你敢说洛阳城已经被尔等攻下,城中守军丧失了斗志?你敢说你军中还有粮食,够几十万兵马吃上数个月?你敢说你能把黎阳轻松拿下来,我不会一把火将粮仓全部烧掉?”
“回答,回答!”李安远在宇文士及身边,跳着脚呼喊。
“回答,回答!”城头上,雄武营的新兵老兵们齐声追问。
“你,你!”李密本来想扰乱雄武营军心,却没想到自家的军心反而被宇文士及说乱了,气得一转身,拍马便走。宇文士及哈哈大笑,冲着李密的背影继续喊道:“法主兄,皇上有旨,只诛首恶,协从不问。你可想清楚了!”
“只诛首恶,协从不问!弟兄们,大伙散了吧!”李安远在旁边火上浇油。他的话被城头上的守军齐声喊了出去,引得城下叛军一片喧哗。
“小样,跟我斗嘴!”宇文士及得意洋洋地总结。回过头来,试图听听李旭对自己刚才表现的评价,却猛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旭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李将军呢?你们谁看见了?”宇文士及大声追问。忽然,他觉得城内城外的嘈杂声有些诡秘。风中不光是西城墙这些弟兄们的轰闹声,风声中隐隐还藏着杀机。
“敌军第一轮进攻刚结束的时候,李将军就下城了!”有士兵大声汇报。城墙下叛军的战斗力那么差,想必不值得李将动一次手。
“西城墙交给你了!”宇文士及一把拉过李安远,大声叮嘱。然后,他带着亲兵,飞快跑下城墙,跳上战马,向黎阳城另一侧疾驰。
傍晚的日光有些热,宇文士及感觉到有汗从脑门上滚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