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茶水溅到牡丹金丝帘上,茶碗沿着地衣滴溜溜滚了一圈。
若有似乎的笑意染上嘴角,苏皇后立时跪了下去,声音中带着惶恐道:
“皇上息怒!”
“礼佛!”昭和帝盯着她,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要不要朕建座宫庙,赐你带发修行!”
这等同废后。
苏皇后却更加镇定——昭和帝越怒,说明童安的猜测越准。
她将头压得愈发低,连声音都开始微颤:
“却不知臣妾说错了什么,还请皇上明示……”
昭和帝闻言怒火更炽,猛地一把拽起她胳膊,强迫苏皇后抬头看他。
“身为皇后,你如何掌管这后宫的?!让人在眼皮下做尽把戏却视而不见!后宫里头是不是除了你这朝阳宫,谁都能知道朕在做什么、说什么!嗯?!”
苏皇后看着昭和帝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盛怒眼眸中映出自己茫然无措的模样。
“臣妾、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昭和帝猛地甩开她手臂,咬牙冷冷道:
“德妃为何招人入宫?为何推了采买之责?”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朕在御书房刚拿到万蔚不涉粮案的折批,贤妃就敢在后头接了采买大任,谁给她的底气!”
苏皇后轻抚隐隐作痛的胳膊,垂眸低声道:
“臣妾并不知……”
“你不知!”昭和帝暴然喝断,将所有怒火迁移,“你是皇后,执掌凤印打理后宫,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不如将凤印交给德妃贤妃如何?!”
终于等到这句话。
“皇上恕罪!”苏皇后跪到昭和帝脚前,抬头看着盛怒的帝王,诚惶诚恐道,“臣妾知错了,臣妾会亲自查明这些,定将后宫整顿清明,不叫皇上糟心!”
昭和帝冷哼。
苏皇后却又露出为难之色:
“可是……臣妾向来不曾过问二十四衙门的那些女官内侍,也不知他们究竟动得还是动不得。若万一……”
昭和帝稍稍平复的怒火印着一句话又被点燃。
“朕难道还要看陈考与万蔚的脸色不成?!”
苏皇后再也藏不住眼中喜色,猛然低头掩饰面上神情。
“臣妾失言!”
昭和帝看着她,讽刺道:
“还望你,不是只有偷梁换柱的本事。”
此话如一枚利刃扎进苏皇后的心口。
她的脸色终于白了白——他至今无法释怀当初被蒙骗的屈辱吗?
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尖锐的刺痛感自掌心传来,让她脑中愈发清明。
她忽然抬头看向昭和帝。
“皇上,您怪臣妾混沌不清遭人欺蒙。”她缓缓,“可是,德妃与贤妃的父亲都是内阁重臣,有家世有人脉……臣妾有什么?”
昭和帝目光变得锐利。
这些话不是童安交代的。
事实上,童安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昭和帝感到陈考与万蔚已然僭越便可。
可是,路既已走到这一步,话也已说到这份上,她为何不再多争取一些?
苏皇后没有再露出惶恐姿态,而是异常平静地看着昭和帝:
“臣妾除了承恩侯世子,什么也没有。”
昭和帝听懂了。
他居高临下睨着苏皇后,半晌后冷冷一笑,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长长的内侍队跟随昭和帝离开朝阳宫,女官自外疾步而入,扶起膝盖发麻的苏皇后。
“娘娘,您最后那样说……可会惹了皇上不悦?”
她在外头听得明白,怕苏皇后太过心急反而适得其反。
苏皇后缓缓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宫门外,墨色夜空中一抹弯月。
细长眼眸里没有一丝波动,宁静的可怕。
“不会,那可是她的儿子。”
如钩残月半隐入叠叠云层之后,只余零碎星光落在田野上。
马蹄与轮轴倾轧之声打破了黑夜中的寂静,一架四轮雕花双马车自遥遥夜幕中不疾不徐驶来。
马车四个角檐上各悬了盏小小风灯,灯罩上书着“文”字。
宽敞车内两人相对而坐,一人作文士打扮,眉角下垂,眼角微吊,正是城阳王派去文王府上作谋士的薄远。
另一人锦袍玉帛,半靠着车壁闭目休憩。晦暗星光自晃动的车帘外渗入,映出半张棱角分明的侧颜。
却是容潜。
薄远抚着嘴上修饰齐整的胡子,似笑非笑道:
“世子,您今晚这般不给面子,只怕文王必定会记恨在心。”
容潜没有睁眼,只淡淡“嗯”了声。
薄远笑了笑。
“虽说文王处您可不必理会,可王爷那儿,您还是要给个交代罢?”他看着容潜,眼神微动,“水师征税之策可是王爷派去之人给出的主意,如今让您这样一搅和,倒让朝廷捞了好处……若王爷问起来,在下该如何回话呢?”
容潜安静地靠着车壁。
薄远耐心等着,直到他有些等不住了,才听容潜道:
“福建与朝廷生隙便是,又何必在乎平王是否得利。”
薄远无法反驳。
安之和尚在平王处出了一堆主意,助他建水师、聚人心、敛军储,可对北地来说,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朝廷与平王之间出现利益冲突,互相不满便行。
“可陈考未见因此事受累,还顺利入了阁。”薄远皱眉,“楚王一系愈发见稳,一旦国储落定,朝中局面可就大不相同了!”
定下储君有利于君臣一心,若上下当真拧成一股势头,对北地而言极为不利。
容潜微微坐直身,撩开车帘望了眼。
“陈考若不入阁,你们便无法将他拉下马。”
薄远并不相信。
“世子爷这般肯定?”他冷笑,“听说如今后宫里头连皇后都不管事了,全凭德妃做主!”
马车缓缓停下。
容潜打起帘子,下车前提醒薄远道:
“你想知道什么自去问童安,少撺掇文王妃入宫打听。”
以文王妃的脑子和见识,只会帮倒忙。
薄远一噎。
容潜已然转身朝庄子走去。
马车离去的声音惊动了庄上值守。
护卫出来忽然见容潜,忙提灯上前为他照路。
“爷?您怎得来了?可要厨房去做些热食?水也没备上,属下这就喊他们起来……”
“我天亮便走,你去寻套衣衫来。”
守卫立时领命去了。
容潜揉了揉眉心,朝后院走去——连日来的应酬及今晚文王之约让他感到有些疲惫。
月光与星光被云层遮挡,院子里黑漆漆的。
他穿过只剩枯藤的石廊来到屋外,方要推门,却听身后墙那头传来轻轻的声音。
“小姐,时辰不早了……”
他手下一顿,猛然转过身。